9 第 9 章(1 / 1)
天还未亮,白焰朗家楼下就搭起了丧棚,劈哩啪啦地,吵醒了一干邻居。有人从睡梦中惊起,正想抱怨时,听见楼下录音机里传出的哀乐声,又不好说什麽了,只能找出耳塞蒙头而睡。
饭馆自然是歇业,员工门都自发来帮忙办白事。季然和「烧白」负责炒了菜做成盒饭送来,袁随和甘蓝负责一趟趟地出去买瓜子花生和招待茶水,金师傅则帮忙写挽联以及纪录来吊唁和送帛金人的姓名 。
白焰朗的母亲过於悲痛,由胡丽照顾着在楼上卧床,偶尔和上楼劝她节哀的人说几句话,有人送饭便吃,有人递水就喝。
白芷和大伯姑姑他们在楼下接待各方亲友,无人来时,就在蒲团上跪着烧纸上香,或在几案上更换一下贡品,或是在本子上纪录金额。到中午时,人渐多得坐不下,庄良也赶来了,帮着甘蓝去老年活动室里抬折叠桌椅和麻将。
「甘蓝,你是白芷的真朋友,我该好好谢你。」将桌椅撑开的空隙,庄良突然对甘蓝说。
甘蓝猜他大概向白芷确认了自己的名字,勉强牵了牵嘴角,说:
「这没什麽,我叫了老板那麽多年白叔,应该的。」
扯了扯西装的领口和垫肩处,穿成这样干活的确不方便也不协调,庄良回车里拿了一件防寒服换着,期间窃窃地拉过白芷问道:
「我怎麽老觉得甘蓝对我的态度…嗯怎么说呢…淡淡的?就是那种最多维持礼貌的状态。」
白芷帮他把防寒服的帽子翻出理好,自己也上车换了一双平底帆布鞋,只说:
「甘蓝本来就是个礼貌的孩子,不过怕生而已。」
停灵的几天内,前来慰问的人换了一班又一班,地上留下的花生瓜子壳等一干狼藉也被扫去了一次又一次,搓麻将的声音从早到晚几乎未曾中止过。
白芷几天来都没怎麽睡好觉,黑眼圈一天深似一天,每当庄良不在时,甘蓝便承担起照顾她吃饭休息的角色。
看着面前一个个弹开的纸盒和仍冒着热气的饭菜,白芷却累得不想动筷。
「甘蓝,你说,他们到底是来悼念好友,还是来嗑瓜子打麻将的?」
灵棚外的一桌客人,此刻聊到了兴头上,竟然捧腹大笑起来。
甘蓝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答道:「当然是吃瓜子打麻将,外带找人摆龙门阵的,外面这群人别说你我不认识,恐怕就是你爸自个儿也不晓得是谁。」
出殡的前一天,所有家人就必须要整晚守夜了,庄良这次也是说什麽都不肯走。他趁着这几日功夫,和白芷家的三姑六婆都混熟络了,就连白芷自己都想不起来的舅公舅婆也能被他顺嘴地喊出。他这样频频出镜,惹得白家的人都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而每当这时,庄良就会正中下怀地看向白芷,用确保她能听见的音量答:「快了。」
子夜十分,打麻将的人也欲起身散去,再在离开前进来最後奉些香,口里道一声:「安息了,白哥。」、「走好,老白。」,便择路回家了。
一点过的时候,甘蓝怕金师傅年纪大了熬不住,便到停车场把车子开了过来,调下座椅,安排金师傅歇息。庄良觉得这个办法好,於是把自己的车也开到灵堂旁边,让白芷上去睡。
白芷要再烧一会儿纸钱,於是丧棚里留下四五个小辈或跪在蒲团上、或蹲在火盆旁,火光烘得所有人脸上滚烫,烧得久了,烟雾也薰得人眼睛酸疼流泪。
录音机里的哀乐和经文已经循环播放了好几天,还真会让人有置身异境的错觉。
三点时,白芷的堂姐和表姐也已撑不住,上楼去挤着睡了,白芷跪坐在蒲团上,脑袋也开始一晃一晃的。庄良把她扶起来,要让她去车里眯几个小时,这次她没有拒绝,只是转过头对甘蓝说:
「甘蓝,去你师父车上睡会儿。」
甘蓝应了,回到师父的车旁,门还未开,就听见内里如雷震天的鼾声。
她坐进去,突然想起後座上有一件长羽绒服,便一把抓起想给白芷送去。可当她透过车窗去看十步远处那辆蓝色吉普时,车里的顶灯正照出庄良拿着毯子给白芷盖上,然後再按灭车内灯的情景。
朝那个方向望了许久,甘蓝觉得心口蒙上了一层滞涩难舒的阻障,好像有人在给主动脉施紧箍咒,憋得她的心脏要窒息。
一旁正打呼的金师傅吧唧了几下嘴,他一张圆脸下方牵强地安插着一个小下巴,看起来很是诙谐。他梦呓般的嘟囔着,调整了头部的方向,在几次安静的呼吸後,鼾声又随之而来。
甘蓝再也睡不着,乾脆下车走出了院门。街对面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她想反正也无事可做,於是只能靠买东西来打发时间。
看店的竟然是个瘦小的女孩子,神情麻木,体态僵直,姿势如同一株街道中央修得死板无趣的绿化带植物。她面前的柜台上有两个电锅,一个装满粽子,另一个煮着玉米,电锅旁是一个烤盘,上面零零星星地转着几根快要修炼成精的烤肠。
而被这些热气包裹着,她好像也并不怎麽觉得暖和。
甘蓝从架子上拿了一板纯度90%的黑巧克力,又把巧克力用下巴夹住,打开保温箱,取了几罐热咖啡和一包巧克力奶。
把东西往收银台上一堆,那女孩子就条件反射地扯下塑料袋,一边扫描一边装袋。
找好钱後,甘蓝把巧克力奶拿出来推给她,说:
「晚上一个人,小心点。」
她已经侧开身往外走去,因而看不见女孩的表情,推门而出时,才听见後面生涩地开口:
「谢…谢谢!你也是!」
远远就看见院子里灵堂的亮光,以及昏黄色光芒里翻飞的纸钱碎屑,甘蓝坐进棚内,盯着白焰朗的遗像接连喝完了几罐咖啡,又拆开巧克力一块块掰碎了吃。
这苦味和心脏连结相通,她明白,刚刚胸中那团无名火并非无名,只是一团妒火罢了。
她突然想起顾梓涟说过,她们这样的人,注定只能在自欺欺人中恶性循环。
此时此刻,只希望自己能停止对温度的渴求,她恨透了身体里这个自我。
坐到天微亮时,甘蓝去外面的早点铺打包了稀饭和泡菜,回来叫醒大家吃了,七点时,一行人要开车去往东郊火葬场。
白焰朗的母亲终於下楼来,取下遗像,上前抚摸着,周身颤抖,老态尽现。
「你让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这时白芷从金师傅手里接过一个瓦盆,摔碎在地上。
到达火葬场时,抬头竟是久违的云开雾散,天空也是出奇地清朗,阳光讽刺地照耀在这片无比开阔的场地上,如同在垂青一处景致。
这里建筑物的分布稀疏却有序,甘蓝跟着队伍昏昏沉沉地走着,停在了一处楼道口。楼道一侧是一排低矮的格间,每间置放一个玻璃棺,是供亲人最後瞻仰遗体的告别室。
其中几个格间里正响彻着一个尖利的男声,抑扬顿挫,是在阅读死者的悼词。
众人沉默地在白焰朗的告别室前等待了片晌,隔壁间的司仪便过来主持了。就在他念出与刚刚一模一样的悼词时,甘蓝在这次白事之中第一回有了想哭的感觉。
原来,就连人死之後走的也是一纸流程罢了。
念完悼词,司仪让亲友成列入内绕行一周瞻仰,甘蓝进入后,只见白焰朗已经干缩如骨骸,占据棺内窄窄一处。白芷的大伯隐隐叫了声「弟弟」,而後是白芷姑妈的抽泣声,白芷始终将头垂在胸前抱着的遗像相框上,头发遮了脸,让人看不到表情。
这是甘蓝第一次见到火化楼里的场面。
这里即使是白天也阴沉无比,从大厅进至一条小道,便能看见延伸至尽头的花岗石柜台。柜台很高,让人联想到古装片里那高过人头的当铺柜台,台上有隔音玻璃并金属围栏,每隔一段距离就设一小口,开口自然是和骨灰盒一般大小。
玻璃被熏得焦黄发黑,颜色如同用久了的白炽灯泡,原因可想而知。
每个小口前都聚集着一群人,或是在抱头痛哭,或是两手挂在高台上呜咽,或是乾脆瘫坐在地,这是怎样一种等待,分明是让生者也随着一同死去。
甘蓝还记得,母亲去世那年,自己并未经历这样详尽的过程,现在看来是师父刻意保护,以免她经受刺激。
领过骨灰盒后,白家人决定把白焰朗的骨灰暂时寄存在骨灰楼里,胡丽赞成,白芷没有发表异议。
离开时,金师傅突然对甘蓝说:
「你妈妈的生日也快到了,有空我们去看看她。」
不待甘蓝回答,他又问一旁的白芷:「你回来之後去过你妈妈坟上没?」
白芷声音瓮瓮的,感激地说:「去过了,我发现墓旁边被清扫打理过,知道一定是您做的。」
金师傅哀叹一声:「你们俩的妈妈,都是我当年托人在青城山买墓地下的葬,所以你们可以一道去……」他突然情绪有些激动,「唉,我一把年纪了,再也不想给谁送葬了,经不起了!」
甘蓝上前扶了他的肩膀,另一手紧住他的手臂,感到师父已经需要人搀挽了。这一路她都回避着白芷的目光,觉得体内的疲累和无力在蚕食着自己——既然她们终归是属于某个他的,那她还是专心於孝顺好师父吧。
恢复营业的第一天,白芷来看店了。
除了地段的选择,对于餐饮行业来说,前後交接得当是促进经营的一把利剑,而很多人之所以采用家族管理模式,也就是源於这个道理。前台和後厨要是闹内讧,或是哪头疏於管理,都是灾难性的打击。因而白芷的到来,填补了金师傅心坎儿里的一个缺失。
白芷是个不太会摆架子和说漂亮话的人,所以当金师傅带她到後厨,并正式向大家介绍她为老板时,她的脸竟红了个透彻。
「各位,千万……千万别叫我老板,叫名字就好了。」
「哎,那咋行!」金师傅特意走到袁随面前,给了他後脑勺一拍,「你不晓得,像有些猴崽子,你竖根竿子,他顺着就爬上去了。」
袁随朝边上一跳,缩头缩脑地,更像猴精了,乞求说:
「师父你别每次都按着我不放啊!」
「你个死娃子给我小心点儿,那坛子里头是我的泡椒!」金师傅指着他脚边责怪道。
听前一句还以为师父是关心自己,後半句的转折却让袁随嘴角都快弯成安顺桥的桥拱了。
白芷只觉好笑,想起什麽,又说:「哪有,上次电视台的节目我看了,还要谢谢袁师傅帮我们做的一手好招待呢。」
袁随向金师傅自傲地「哼」了一声,臀上自然是挨了踢。
这时间不见甘蓝,白芷只是纳闷,听到後院隐约有动静,寻声看了,原来是采买的师傅正在卸货,分管择洗菜的工人们也在帮忙。正要收回目光时,她看见要找之人的身影竟竟就在其中——此刻甘蓝从面包车内拉出一编织袋蔬菜扛在肩上,在旁人的一句「小心碰脑袋」声中弓着身子进了储物间。
白芷正疑惑着,不明白甘蓝为何去干不在分内的重活,挎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铃声是电影《Ratatouille(料理鼠王)》里的插曲Le festin,这时在厨房听来倒很衬景。
在院子的僻静处接了,是庄良让她晚上一道去参加公司的年底餐会:
「这次美国总部那边有人要来,你能不能穿我妈送你那件蓝色礼服?我觉得你穿那件特好看,特长面子,还有我上次送你那对耳环……」
白芷笑叹一声:「那你总要容我些时间回去换吧?」
「沒問題,那七點見!」
庄良口气中透着迫不及待,彷佛终於得来了向世人炫耀自己私藏珍玩的机会,让白芷不忍心拒绝。
挂断电话後,她向那边仍在忙碌的人群看去——甘蓝正戴着胶皮手套拆开一捆莴笋,她历来带有朝气的面庞上凝固了几分忧愁,似乎锁闭在某种情绪之中,使人难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