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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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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该甘蓝当班,等她赶到厨房的时候,金师傅人已经在那儿和老王聊上了。

老王是香料市场的批发商,负责给店里送各类调味料,今天他开着面包车亲自来送货,是为了感谢金师傅帮他二女儿上户口读书的事。

「这一包,」老王解开身边一个大麻袋,说,「是我上午才收的金阳青花椒,连我铺子上的都没这麽大颗、这麽新鲜,金师傅你尝一个。」

他递到金师傅手上,又去解另外几个麻袋,语气中殷勤不减:「这几袋是山上的乾净泉水洗的、太阳晒的二荆条和朝天椒。」

金师傅吐了花椒,又过去抓了一把乾辣椒瞅了瞅,满意地点着头。

「王叔好!」甘蓝扣好衣服,在老王肩上拍了一把。

「哎哎!妹妹好妹妹好!」老王应着,又回转头去看金师傅,「这个妹妹是越长越水灵、越看越称头了!」

甘蓝睨了老王一眼,笑说:「看把您高兴的,幺女儿的事情解决了吧?」

「解决了解决了!以後就在隔壁的通顺小学读书!」老王双手合十,又向金师傅作揖道:「过两天牵她来给金师傅道谢!」

金师傅正拆着一包腊肉,朝老王摆摆手,又在藤椅上坐了,吐出嘴里的烟雾:

「不用跟我整那些过场,我反正把话说在这里放着:你那个幺女儿比我见过的好多男娃子都聪明,你就知足了,不要再想生儿了,晓得不?」

他一行说老王就一行点头作揖,不住地承认教训得是,又从外套内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走到金师傅近处,叽哩咕噜地说了什麽。

金师傅似乎很生气的「哎」了一声,伸出手来挡,老王亦不罢休地推,两人像练上了太极。

这样的场景,任谁都能一目了然,甘蓝耸耸肩,继续看两人过招,只听金师傅突然抬高音量说:

「哎呀!收起来收起来!给你说了不是大事,你以後经常送点儿……」他指着院子里七七八八的口袋,「就像这些好东西来,就行了!」

老王就差跪下了,千恩万谢地又罗嗦了一阵,那舌头笨得连甘蓝都替他捏把汗。直到金师傅催他回去照看着生意,他才开了面包车离开。

「这事是李叔帮他办的吧?」甘蓝上前小声地问金师傅。

金师傅正咝着气视察老王给的礼物——另一个塑料袋里的条装上好烟,还有一箱子好酒。

「你李叔现在是李局了,这种小事简直就是拔根汗毛一样容易。哎!今天晚上过来喝两盅,煮两块那个羌寨子的腊肉!」

金师傅迫不及待的样子,完全是个老小孩儿,甘蓝无奈地答应着,只是想到那白酒的度数,胃里就已经排练起一阵火烧的难受了。

「贴秋膘」的季节里,尤其是到了晚上,本就火红的生意会更是座无虚席,就像此时——门口已然排起了拿着号牌等桌的食客,厨房里的诸位都快招架不住了。

金师傅今天也破例掌上了勺,还在腰间系了自己某次大赛获得的金腰带,不过比起他上次系时,又显得紧了些。

袁随正想问今天有什麽好事,厨房里就进来了两个电视台工作人员装扮的人。「烧白」一眼便认出了当中的地方台女主持人,惊讶地下巴掉了下来:「南姐!」

「南姐」浅笑了一下,对金师傅伸出手握了,开始对大家做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们是成都十台美食栏目『吃遍八方』节目组的,几天前我们通过电话和金师傅联系了,定好了今天的录制。等一会儿,我们会先在大堂拍摄一下生意红火的场面,采访几位食客,然後再进厨房取一个你们做本店招牌菜的情景……」

女主持蹦豆子似的安排了一长串,便带着摄像师出去了,金师傅神气活现地整着帽子,注意到旁边投来四对充满怨气的目光。

「师父这样太不耿直了!」甘蓝叉着腰,一副被暗算了的委屈模样。

「是啊师父,师姐她好歹是个女的,你得提前给她时间打扮打扮啊!」袁随说到「好歹」二字时,被甘蓝狠狠扎了一眼,笑得更加促狭。

季然并不出声,而「烧白」还沉浸在看见了「南姐」的惊喜中。

「咋了咋了!」金师傅拿刀在菜板上拍了几下,训斥道:「我的徒儿个个要本事有本事,说来就来,还用准备?怕成这样,一点世面也没见过!」

金师傅不由分说,立刻调兵遣将起来:「季然,等会儿你来做蛙腿;甘蓝做你拿手的厚皮菜烧猪蹄;猴三儿赶紧弄一个香锅翅;「烧白」就介绍你的水晶烧麦!」

这几道都是店里的招牌菜,点的人多,因而顺手多做几碟倒也不耽误什麽。

几盏茶的功夫,大堂里的采访已经告一段落,「南姐」带着高瘦的摄像师又回来了,在嘱咐了金师傅几句之後,便开机对准了他。

「金师傅,您在川菜界久负盛名,请问您担当『朝天楼』的当家大厨已经多少年了呢?」

金师傅竖起四个指头,对着话筒高声答道:「我已经在这儿乾了四十二年了!」

他这一开口,主持人倒没什麽,旁边的四个人没掌住,都「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要知道,有句俗话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说普通话」,金师傅这个地道的老成都硬憋出一口蹩脚的椒盐普通话,滑稽程度可想而知。

四人或是掐住大腿,或是咬住嘴唇地忍着笑,好容易才熬到金师傅的采访结束。

「南姐」首先来到了「烧白」面前,让他介绍这道「水晶烧麦」的制作方法,「烧白」的脸登时红到滴血,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条傻傻的红锦鲤:

「用料……馅料……我…用了猪肉、鸡肉和虾肉…嗯…虾肉…」

「南姐」夹起一个尝了,感叹说口感确实很细致滑嫩,又问「烧白」取的都是哪个部位的肉,这一问,「烧白」却慌得半天没能蹦出一句整话:「腚子…後…後…。」

「南姐」马上面对镜头笑说:「看来这位小吴师傅对配方有所保密,那我们再看看本店另外几道顾客必点的招牌菜。」

季然倒不太紧张,只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可袁随就活泛得多了,上窜下跳地给主持人和摄像师试吃不说,还要进院子里抓只鸡证明主料用的是农家的土鸡。没等人拒绝,一只黑白花色的鸡就被逮住翅膀抓了进来,「咯咯」声不断,挣扎着刨动鸡爪。

「你看,如假包换的跑山鸡,」他又把鸡屁股翻出来,「肉长得多紧实!」

「南姐」被扑棱出的鸡毛呛出一个喷嚏,因为袁随太过健谈,她只能强行抢过了话语权:

「谢谢这位热情的袁师傅,那我们下面再看最後一道菜,这是由厨房里唯一的巾帼——甘蓝师傅烹制的『厚皮菜烧猪蹄』,是吧?」

甘蓝确实不喜欢这种被当作靶子瞄准的感觉,可她并不怵镜头,自若地回答:

「对,这道菜,是我们成都著名的作家李劼人先生,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川师任教时发明改进的,据说厚皮菜本来是种难登大雅之堂的蔬菜,也就是经他一用,才上了饭馆的席面。」

「南姐」马上配合着补充了一些她所知的李劼人的背景,又让甘蓝简要介绍了做法,最後自己试吃了一下,谈了些感想。

收工之後,「南姐」找到甘蓝,说她认为甘蓝的镜头感和时间把握都不错,可以考虑去上几期他们电视台的做菜节目,也不失为一种宣传餐厅的方式。

甘蓝捏着她的名片,正不知如何回答,结果金师傅半路里杀出来做了主:

「可以!我同意了!甘蓝,把你的电话留给这个姐姐。」

今天已经被师傅暗算第二次了,甘蓝在「南姐」的手机上输入着,决定一个星期不陪师父喝酒。

八点过的时候,金师傅接了一个电话,便叫出甘蓝和他离开去停车场了。取车的路上,他说白焰朗刚刚病发被送去了医院。

二人开车到了华西医院,一到城南,街道就静谧了许多。

病房里,白焰朗已经被给了止痛,挂上了输液瓶,黑黄的脸上蒙了一层灰白之气。胡丽带了白飞锦在旁边的病床上坐着,用吸管给白焰朗喂水。

「咋样了?」金师傅刚进门就问道。

白焰朗的喉结游动几下,声音乾瘪地说:「没有刚刚那麽痛了。」

甘蓝紧跟着一一叫了人,又找了把方凳给金师傅坐下。

胡丽今天没在脸上扑太厚的粉,看来她还不至於在等待救护车来的间隙去补妆。她拿了一个苹果削起来,又对金师傅说:

「金大哥,你不晓得他刚刚痛得那个样子,沙发都要被他抓烂了。」

「所以说喊你早点儿做手术不能拖!好话从来听不进!」金师傅有些埋怨地说着,却并不去看胡丽,胡丽也知道自己被呛了声,心里不舒服,只拿一旁的白飞锦撒气。

这时白焰朗的母亲、兄姐和侄女们也陆续到达,将各类水果放在桌上,又凑过来慰问了一番,或是紧紧被子,或是去看看吊瓶里的液体。

「白芷呢?打电话给她没有?她爸爸病成这个样子她都不来,还有没有良心?」

白焰朗的母亲突然问起来,白焰朗他姐一听,便拿出手机到走廊上去了。

甘蓝蹙了蹙眉,站起来说:

「师父,白叔这儿没暖水瓶,我下去买一个。」

有人争着说他去买,甘蓝只说不用,两三步走出了门。

她再打满开水回来的时候,先前满屋子的人,走得只剩白焰朗的母亲和金师傅了,而胡丽据说是下去买饭了。

走廊上一阵轻捷的高跟鞋声,不用猜甘蓝也知道是谁来了。

白芷站在病房门口犹豫了片刻,才又重抬了步子进来,甘蓝马上去拿纸杯泡茶,泡好了又怕烫手,於是在外面再重了一层,加了个杯托递给白芷。

「来啦,坐嘛。」金师傅指着一旁空闲的病床说。

「你看看你爸爸都病成啥样了!」说这话时,白焰朗的母亲倒不像是看见了孙女,反像是看见了罪魁祸首一般。

之前甘蓝下去买东西时,外面就零零星星地落着雨,现在雨势已有些大了,劈劈啪啪地砸在雨棚和空调室外机上,越发显得室内安静。

白芷没接她奶奶的话,只是在接过甘蓝递来的茶时,轻轻地拉了拉甘蓝的袖口,甘蓝明白了,靠了她坐下。也许是幼年阴影的关系,每当白芷待在白焰朗这边的亲戚周围时,总是显得十分焦虑,甚至是,在甘蓝看来——孤独无助的,於是也不难想像,白芷的母亲曾在这个家里受过何种待遇了。

白焰朗又狠狠地嗽了几声,每一次都会将头夸张地扬起,像是要咳出肺里最後一口气似的。

周围的人又是一阵给他喂水,等到白芷把纸巾送到他面前时,他突然伸出未扎针的右手抓住了白芷的手腕。

「白芷……小芷……我的女儿……」

白芷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就抽咽起来,只是还倔强地把头偏向一侧。

「……原谅我…对你,对你妈妈……」

肩膀抖动地更加厉害,波浪似的卷发流下,几乎像帘一般自两侧遮盖住了白芷的脸。

白焰朗的声音也开始嘶哑:「我给你…存了一笔钱……有你的嫁妆……还有我亏欠你的…」

白芷抽出了手,溃逃一般跑了出去,甘蓝几乎是同一时间启动,在走廊上帮她避开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病人和一位端着医疗用品的护士。那护士横了她们一眼,斥声说不许在过道里跑动,甘蓝手慌脚乱地暂停下来连说对不起,像个手脚被扯出奇怪形状的连线木偶。

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白芷终於停了下来,窗玻璃凝结着灰尘汇聚的痕迹,映出一个掩面而泣的细瘦身影。甘蓝缓缓地搭了一只手在她肩上,想在嘴里酝酿一个音节,可是窗上映出的影像已经改变——那个身影此时正紧紧箍住自己,她两侧的肩胛突起如溪边的泉石,任柳叶般的缕缕发丝拂过。甘蓝一手覆上那片柳叶,来回安抚,另一只手上攀,在颈间的蓬松处轻握,撩开她脸上被泪水黏滞住的数根未舒展的柔丝。

「他凭什麽这样胁迫我…去原谅他!我的记忆里,就只有他出去打牌、喝酒、彻夜不归,我假装睡着了,但是我知道…妈妈总是一个人在客厅里偷偷地哭…」她越说就抽泣得愈加厉害,背脊处起伏剧烈,吐字也因呜咽而模糊,「妈妈…最後…的时候,他自始自终…都没来看一眼,几个月之後…他来找我要户口本,说是…要迁走户口,现在…现在他又管我叫什麽女儿!」

她每抽气一次,甘蓝的心就揪痛一分,手上也就收得越发地紧,不知不觉间已经陪她哭在一起,任她在自己胸前语无伦次地发泄着。

就在这一二刻钟的时间内,庄良也已经赶来了,面对甘蓝站住,眼神和身体语言说着:「谢谢你了,交给我吧。」

她只能将两手放开,看庄良抓着双臂把白芷放置在自己怀中,白芷两手垂着,自刚刚哭过後,此时微微地咳嗽起来。

走回病房门口,甘蓝看见胡丽正在外面的长椅上喂白飞锦吃饭,从她脸上横肉的排列组合情况来看,她应该是在怄气,下手也很重,一不留神就把勺子磕在了白飞锦门牙上。白飞锦吃痛,眼睛一闭、嘴一歪,拉开架势就要哭,被胡丽骂骂咧咧地一把往外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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