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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捕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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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红光散去,树叶将阳光裁剪得残碎,落于宋太后脸上,光影飞快掠过。

“行了。”东子拍了拍手,将被子扯过来盖住宋太后。

“醒了么?”苻秋站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窥看一眼。

“没,点了太后睡穴,再半个时辰,她会醒来。”扯去太后嘴上堵着的军报,苻秋打来水,东子给宋太后擦干净脸。睡梦中的太后,两道柳眉静静趴着,二人盯着看了会儿。

不约而同一个寒颤,苻秋想起宋太后弯眉倒竖的凌人怒气,免不得坐到门槛底下石阶上,连连叹气。

东子关上门,依在他旁坐下。

他伸手揉了揉苻秋的头,苻秋便把头靠在东子肩头,二人影子投在地上,汇成一道。

苻秋鼻子在东子颈中拱了拱,深吸口气,男子汉阳刚气息盈于鼻端,让苻秋感到安心。他侧着头,不知是因为太阳跃过树梢,阳光过于刺眼,又或是心里难受,眼圈儿蓦地红了。

东子有一下没一下摸他的头。

“回去罢。”苻秋一拍武袍,起身,叫人牵马。

院里有姜松的亲兵把守,买的边城上一户官员养老的宅子,幽静得很。遮天蔽日的树叶拦住晃人眼的阳光。

东子将苻秋抱上马,足踏马镫子,翻上马背,抓着苻秋的手,猛然一抖缰绳。另一匹马随在他们身侧。

马背上两个人影,叠在一起,亲了个嘴儿。

马蹄一步也不敢停,追逐着他们的身影,扬起阵阵黄尘。

日不过午,苻秋与袁歆沛便赶回军营,时姜松正端着海碗吃饭,把苻秋顿顿必有的蒸鱼拨到自己碗里,还冒着热气。

苻秋丢开马缰,大步行来,瞥了眼姜松。

取来两只海碗盛饭,一碗给袁歆沛,上整齐码着几片薄亮的肥腊肉,小半碗素油炒青菜,眼转向姜松。

姜松讪讪,捏筷子朝苻秋碗里夹鱼,笑道:“这菜做得太烫,末将替皇上吹凉了好吃。”

苻秋笑了声,一筷子将鱼拦腰夹断,鱼尾一头甩到袁歆沛碗中。

君臣二人,一面商讨把来使截了,如何应对苻容那厮的怒气。一面扒饭走入帐中。姜松也只得嚼着青菜,跟着进苻秋的帐。

日暮时分,袁歆沛蹲着在沙盘上画画,戳旗子。苻秋端坐在旁看袁光平来的奏报。

东子耳朵忽一动,扯过一边桌上布幔,回手一卷。

那幔子原被数本兵书压着,此时俱散在地上。布幔展开,叮咚一声,一枚黑溜溜的飞石掉落在案上。

苻秋看一眼袁歆沛,将石头上系着的布条解下,上书——

“子时,河边界碑处。”

字迹浩然大气,苻秋一眼便认出是他八叔写的,意味深长地将布条递给东子。

“哦。”东子看过,将布条在烛上点燃化灰。

星星之火,不瞬息便粉身碎骨于火焰中。

“去不去?”苻秋重低头看袁光平的奏报。

“随你。”

苻秋愣愣盯着帐子,出了会神,才道:“陪八叔去说几句话。”苻秋怅然若失的目光与东子对上,东子眼神一动,理解地点头。

“叫上几个人,无论何事,有哥在前头,伤不了你。”

苻秋笑了,嗯了声,又道:“里头穿蚕丝软甲,外头披铠甲,以防万一。”

那夜,月亮未崭露半点头角,黑漆漆的河边停着一艘乌篷船,也只一艘乌篷船。

十数人来到江边,船上钻出个青衫人,腰间掖着一把刀,朝众人一抱拳——

“家主人只请秋儿与沛儿二位。”

苻秋神色古怪与东子一对视,东子竖起右掌,朝身后姜松吩咐一句。

“唤你沛儿,不会是那个人吧?”姜松眉目弯弯,含着丝戏谑,带着众兄弟席地而坐,朝船上喊:“有事就叫唤,弟兄们耳聪目明,手脚快着!”

姜松扭头朝身后十来人一示意,十人口中俱发出低沉应声,似一道闷雷。

“南楚当地出的七花酿,尝尝。”

乍然一见苻容,苻秋眼眶发红,嘴唇嗫嚅,却只坐下,杯子递来他没接。苻容只得自饮一杯,声音略失神:“秋儿信八叔会害你么?”

苻秋口干舌燥,张了张嘴,喉中因愤怒而难以说出话来,右手成拳,放在桌上。

苻容看了眼,叹口气,手握住苻秋的,将他拳头包裹在自己掌心中。而苻秋猛然抬起手,被苻容紧紧按在桌上,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去。

一直伫立在旁的袁歆沛撩袍襟来坐,正坐在苻秋与苻容之间,拈起酒杯,漫不经心将手盖在苻容手腕上,指间运起力道。

酒液入喉。

他喉头一动。

苻容大笑道:“与本王较上劲了?!”

苻容先丢了苻秋的手,接着袁歆沛丢了苻容的手腕。

乌篷船摇摇晃晃,船钉在河边,江水自船底无声滑过。

姜松带着众位亲兵在外面唱起了歌,苻容侧耳倾听,低叹道:“咱们大楚人人都会唱的曲儿……”

苻秋嗯了声,听见苻容跟着哼了几句,他手上捉着只空杯子。比那年苻容回京要银子打仗时添了不少皱纹,两鬓原本乌黑的发也显出斑白,眯着眼时,眼角四道深纹,犹如刀刻。

“秋儿,捉了你母后,不太妥当吧?”苻容淡然一笑,捉起乌银折梅壶,又斟一杯。

“八叔让母后来,不就是体谅我们母子骨肉分离,才特特送来的么?”苻秋道。

酒杯递来被袁歆沛接去,仰脖饮尽。

“她现有身子,听说你御驾亲征,便坐不住,要来看你。八叔拦不住,只得放她过江。”苻容目光犀利,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笑,“只是八叔没料到,你会扣下自己的母后。是她错估了你。”

苻秋眯了眯眼,长吁一口气,“八叔只管放心,你的女人,和孩儿,都很安全。朕做不出此等弑母杀弟的事来。按说,朕也从未料到过,八叔做得出夺人母,夺兄妻的事情来。”

苻容低声一笑,继而纵声大笑,两肩抖动不止。

袁歆沛指腹在剑柄上来回划动,心不在焉地望着背身朝岸上与姜松面对面站着的青衫人。

“只要你母后不死,何来夺人母一说?况且,你父皇从未真心爱惜过轻容,为皇兄卖命这么多年,八叔不过想过几年安生日子,这愿望很过分么?”苻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又哼起连苻秋都十分熟悉的曲调。

乌篷船身微微摇晃,江上浪头拍着船舷。

“八叔投降,朕亲自为八叔置办良田豪宅,凭八叔想安身在何处皆可。”苻秋踌躇半刻,缓缓道来。

“那你母后呢?”苻容盯着杯子,嘴唇挨着酒杯,欲饮不饮。

“还给八叔。”苻秋静了静,嘲道:“竟不知是朕抢了八叔的人。”

苻容捏着酒杯,不说话,眼神凝在爆得噼里啪啦的烛光上。

苻秋捏住东子的手,手指与手指暧昧碰着,他另一只手来拿杯子,喝了两口,笑道:“这么点酒,醉不得朕。”

苻容歪头睨眼瞧他们,挥着酒杯,拖长声调说:“你母后,平生最憎恶便是断袖。”

苻秋奇道:“父皇尚有两个男宠,若真不满,母后岂不早闹开了。朕不信。”

苻容却没再说下去,将脸转向袁歆沛,仔细端详一番,方道:“先帝死前,对你说了什么,可还记得?”

苻秋碰了碰袁歆沛手肘,莫名道:“父皇还有遗命?”

袁歆沛含糊地嗯了声。

“什么遗命?”苻秋问。

“正在办。”

苻秋脸一沉,正欲发作,苻容忽道,“沛儿认不出本王了?”

袁歆沛这才掉转回头,看着苻容。苻容拍了拍手,青衫人将一只漆黑的匣子碰上桌。苻秋眼睑一跳,忙问:“这是什么?”

苻容笑了声,“不急,八叔取与你看。”

黑匣子上挂着把铜锁,以小钥匙打开,再揭开盖子。苻秋探头看了眼,嘲道:“就是个面具……八叔还收这种东西……”

袁歆沛目中一动。

苻容将那只兽头獠牙的面具扣在自己头上,遮去他的脸,只从黑洞洞两个孔中露出熠熠双目。

“先帝遗命,任命你为暗卫之首,统一调度,将五千亲卫交给你。他驾崩之前,有两大心结,生怕儿子帝位坐不安稳,江山旁落,对不起苻家先祖。”

苻秋听出门道来了,这个两大心结,其中一个必定是已被推下皇位的十叔,还有一个,他却不明白,到底是眼前的苻容,还是远在京城的卫琨。

苻容摘下面具,清俊面容重新露出,把面具放回原处,他问袁歆沛:“这两大心结中,却无一个是本王,你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袁歆沛眯起眼,漠然道:“八王爷是先帝的胞弟。”

苻容抚掌大笑,眼角丝丝点点星光,他一指拭去,咧嘴道:“我皇兄此人,唯一看中的亲人只有他儿。”随即苻容迅速否认自己的结论,叹道,“他唯一看中的,也不是秋儿。他只看中这江山,能不能让他的儿孙坐稳。”

苻秋越听越迷糊,满面疑惑。

袁歆沛握住剑柄,又松开,再握住,反复。

“他生平,从未爱过任何人。”苻容醉眼看向苻秋,依稀自苻秋的眉眼间辨得出宋太后的影子,目光顿作春水,摸了摸苻秋的下巴,他说,“轻容以为,皇兄的心在两个男宠身上,其实皇兄心里确有一个男人。”

“先帝已然崩殂,八王爷还请自重。”袁歆沛警告道。

“他死了,留了个烂摊子给我。你道为何,他要除的两个人,都不是我。”苻容面颊通红,歪倒在桌上,脸孔贴着冰冷的桌面,抬眼轻笑看袁歆沛。

“走狗烹,良弓藏。除了先帝,本王是唯一一个见过每一个暗卫,清楚你们每一人底细的人。”

袁歆沛坐直身,手丢开剑柄,目光凝重,犹如岿然不动的一座雕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苻容又饮一杯,不禁唏嘘道,“他连你,也信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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