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深情有时,绝情有时(1 / 1)
当天,王家上下都得到了王曼回来的消息。几天后,亲友们也都收到王家派人送去的好消息,二公子久病多年,终于沉疴得以治愈,身体已日渐好转。
王曼去拜见了父母,父亲这几年身子垮了,精神不佳,家里的事从不过问,只呆在几个受宠的小妾房中,听说王曼回来了,只斥责了他几句,也就作罢了。母亲见儿子一别多年,终于平安归来,不禁老泪纵横。她明白儿子为何要走,也听君侠说过这个女子在儿子心中的分量,体谅他的苦,只叮嘱他这些年秋华一个人不易,要他好好待她,报答她。王曼一一应下。
渠秋华叫王永认了爹,起初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爹很是陌生,存着戒心,但没几天,就和他亲近起来。也许是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终归割舍不断,也许是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在身边,他格外黏着王曼。王曼心中一直觉得亏欠了儿子,回来后每天都陪着他读书、写字,还教会他吹笛。他发现这个儿子对于音律有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天赋,而其他方面,也被渠秋华教导得很好,品行端良、性子敦厚,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回来这些日子,王曼每天除了要应付那些好心上门探望的亲友,白日里就陪着王永,晚上则陪着渠秋华。
每个晚上,熄灯之后,卧房中,王曼与渠秋华几近疯狂的彻夜欢好,让渠秋华心中有些疑惑,他似乎是在故意掏空自己来满足她,可她要的并不只是这些。
她曾对王曼说,把家业交还给他,他只是笑着说,这一切她打理的很好,也一定比他打理得好,就继续做吧。她也说过,只要他留下来,不再走了,陪着她们母子守着这个家好好过日子,她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他仍然笑着,还是那句话,他现在回来了,就好好过吧。
渠秋华总觉得心里发虚,虽然他回来了,每天每夜都陪在自己身边,对她千依百顺,温柔体贴,并无异常,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不再走了,因为每一次她要他答应自己不走时,他虽然没拒绝,却也从来没点过头。
王曼回到家后的这些日子,除了陪着妻儿,唯一一件让他费神的事就是要精心照料廊檐下那些在他走后疏于打理的金银花。日子过得很太平,也很温馨,一直到金银花开出第二茬花的初夏,因为王曼的一句话,而让这些日子以来努力维持的夫妻恩爱土崩瓦解。
那是在某一个清晨,王曼站在金银花丛中,发现一个个纯白的骨朵抽出枝头,含苞待放,他想,也许是时候了。
于是,早饭过后,他问渠秋华,既然她也知道他的心中有另外一个女子,那么可不可以把月歌娶进门,她仍是夫人,月歌永远都不会跟她争夺正妻之位。
王曼想过渠秋华会拒绝,却没想过她反应如此激烈,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斧头,要砍断所有他悉心救活的金银花。她咆哮着要王曼滚,如果要月歌,就永远别进这个家门,除非休了她,或者用这把斧头砍死她。
王曼怎么都没想到高贵从容如渠秋华,竟然也会有泼妇的一面。为了保证好不容易就快开花的金银花,他再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有关月歌的半个字。晚上,他仍会陪着她尽情欢爱,只是渐渐的,他觉得这样的配合变得勉强,让他心力交瘁,而渠秋华也感受到了他的不情愿。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两个人就都发觉这强撑的和睦已摇摇欲坠,再携手走下去,恐怕已很是勉强。他们都累了,只是谁也不愿意先捅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纱。
今夏的第一场雨悄然落下,屋中,王曼坐在床边看着渠秋华对镜梳头。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极了渠秋华心里滴落的泪,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绝望,为什么留住一个男子的心就这么难呢?
“夫君,你觉得我美吗?”她望着镜中的也同样望着自己的王曼,怔怔的问。
“美。”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秋华,你真的很美。”
“我和那个女子,谁更美?”
王曼一愣,或许此刻对她说一句“你更美”很简单,但他不愿敷衍一个真心爱慕自己的女子。他仔细打量渠秋华,才发觉,成亲这么久,他似乎都没有认真的看一看她。她真的是一个容貌秀丽娇美的女子,有着不同于月歌的妩媚,一双明眸如水般含情,即使不笑也有种动人心弦的魅力,宛若枝头婉转清啼的画眉。但是他爱月歌,不仅仅因为容貌,就像他不爱渠秋华,也不会因为发现了她的美而忽然转了心性。
“容貌美丑,因人而异。就如清粥小菜还是大鱼大肉,各人口味不同而已。”
渠秋华笑起来:“那么我是清粥小菜还是大鱼大肉呢?不过和那个女子比起来,我想我应该是大鱼大肉吧。你是觉得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可是我们成亲这些年来,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和那女子在一起的时间短上好几年,难道不应该是嫌清粥小菜太淡,该换回大鱼大肉了吗?”她看着王曼低头不语的样子,怒气腾然而起,突然用力把梳子掷向镜中的王曼,妆镜应声而碎。“王曼,我已经等了你五年了,你还想要我怎样?若不是你当年亲口答应我只爱我一人,求我嫁给你,我们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些年我真心对你,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王曼缓缓站起身,看着她强忍眼泪,怒意难平的样子,也很是痛心。若他当年没有被仇恨蒙蔽心智,没有误会月歌,又或是狠狠心,即使母亲跪下求他,也坚决不娶渠秋华,不放弃月歌,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幕,更不会让两个大好的女子白白蹉跎了青春年华。她们都没有错,最混账的人,是自己。
“你骂的都对,是我的错,娶了你又辜负了你,让你平白等了我这么多年,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放不下月歌。”
“为什么?”渠秋华竭力哭喊,她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哪里比不上贺平渡那个摆渡为生的孤女。就算她清秀,就算她温婉,又怎样?自己也可以温柔体贴,楚楚动人,随便哪个女子都可以,她又哪里出众?
“我喜欢月歌,并不因为她好,也不因为你不如她,只是世间这么多的女子,只有她让我心动,让我可以在她面前无拘无束,自在行事。”王曼从怀中摸出一张绢帕,在渠秋华面前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字。“秋华,是我辜负了你,事到如今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今后过得好,不要再因为我而伤心难过。这是休书,不是休妻,而是休夫。我对不起你,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今日我自逐出家门,日后不管你是改嫁还是留在王家,都由你。这封休书上我都写得很清楚,日后绝不会有人干涉你的去留。”
渠秋华一把抢过绢帕,一遍遍看着上面的字,尖声大笑起来。“王曼,你这是什么意思?就凭一封信,你就想彻底摆脱我,跟那个女子长相厮守了吗?为了一个女子,你连儿子都不要了吗?”
“永儿就留在你身边吧,这些年,你养大了他,等他长大了,也是你的依靠和指望。”
“我的依靠和指望是你啊!”
渠秋华扑上去,想要吻他,他扭着头躲开,想让他再抱紧自己,他的双臂却沉重的垂在身体两侧。
“你不要我了吗?”
“对不起,秋华。”
渠秋华心寒,冷得像坠入千年冰窖,身体瑟瑟发抖。她含着眼泪望着他,心里一直祈盼他别走,她甚至想对他说,只要他留下来,她愿意接纳月歌。可是直到她眼中的泪已干涸,他仍扭着头不愿看她一眼。她忽然觉得自己不难过了,那颗冰封的心早已冷到麻木。她松开王曼,平静的说:“你走吧,心都不在了,我留你还有什么用。”
“对不起,秋华。”
“别再说对不起了!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就不会这样对我!”
王曼痛心的叹了一声,此时无论她骂他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受着。“除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秋华,我曾经真心想给你幸福,如果不是后来出了那些事……”
“别说了!”渠秋华转过身,不想再看他。她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恨、可以怨,但当他的心走了,他的爱不留了,她宁愿让他看到一个绝情的女子,也不愿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哪怕掉一滴泪。这是她的骄傲,也是她在一个负心男子面前必须守住的底线。
王曼低声惭愧的说:“我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
“我想把窗下的金银花移走,可以吗?”
渠秋华转过头,不解的望着他,但当她想起当年他种花时的样子,他坐在花丛中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回来这段时间他精心救活那些花的样子,便明白了他为何有此要求。
“金银花真的是你和她的定情花?”
王曼点了点头,恳求的望着她,等她的同意。
过往的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重映,正是这些被她忽略或是她不愿承认的事实,蒙蔽了她这么多年,让她一直以为他也曾对自己有过真心。渠秋华低下头,眼中泪花点点,轻声喃喃:“原来大哥没有骗我。”
“你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抬起头来对着王曼露出一个笑容:“夫妻一场,好聚好散。你可不可以再陪我喝一杯酒?”
王曼自然不会拒绝,何止一杯,他陪她喝掉了一壶。今日的酒很是奇怪,或许和心情有关,王曼尝到了酸涩的味道。
酒喝光了,他也不好再在这里逗留,便说到儿子的房中陪他一夜,明日一早移了花就走。渠秋华什么也没说,扭着头偷偷垂泪。王曼不忍心再看她这个样子,起身向门外走去。
渠秋华心痛至极,恐怕这辈子再不能相见,她唤了声“夫君”,眼泪掉下来,恐怕这也是最后一次唤他夫君了。
王曼在门口停步,回头望着她,心里亦有不舍,但心意已决,再没什么能阻挡他回到月歌身边。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你先认识的人是渠秋华,会不会爱上渠秋华?”
王曼愣了愣,心中苦涩,他的爱只有一份,已经全都给了月歌,但同样是爱他极深的渠秋华,他竟然在临走时连安慰她的机会都没有。她怎么会问出这么笨的问题,她和他幼时就相识了,她送他荷包的时候,他还不认识月歌,他们原本就相识在先啊!
渠秋华站在床边,看着门口的王曼低下头,唇齿一翕一合,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王曼走后,她打开珍藏的箱子,将这五年来一针一线用血泪绣成的荷包通通烧成了灰烬。
大雨来临之前,杜之云和月歌去对岸的市集买粮,难得她心情好,杜之云就带着她多逛了一会儿。当他们满载而归的时候,天已经阴得很沉,很快将有大雨。
还没走到贺平渡,杜之云耳朵尖,听出远处传来的打斗和吵嚷声。两人疾步往回赶,到贺平渡时,果然看见一伙黑衣人正在拉扯大声哭喊的柳荫,而老杜仰躺在地上,被人踩住胸膛,动弹不得,杜瑞龙胸前几个血窟窿正在汩汩的往外淌血,歪倒在一棵大树下,昏迷不醒。
杜之云怒极,飞身上前,三拳两脚就把这伙人打倒在地,月歌赶忙冲过去护住柳荫。柳荫挣开她,跑向杜瑞龙,怎么摇他就是没反应。老杜也捂着胸口和月歌一起过来查看杜瑞龙的伤势,他扒开他的眼皮,又去摸他的脉,痛苦的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柳荫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扑在杜瑞龙的身上,哭得昏死过去。
杜之云怒从心中来,拎起这些人的衣领,一手一个,扭断他们的颈骨。只剩下最后一个,他拎在手里,怒声问:“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看着方才还杀人如杀鸡的同伴瞬间惨死一片,黑衣人吓破了胆,颤巍巍的求饶:“好汉饶命,我说,我说……”
“快说!”
“小的也是奉命接一位月歌姑娘去长安,是那人不识好歹,非拦着我们,兄弟们才一时情急,下了狠手。求大爷饶小的一命吧!”
“告诉我奉谁的命,就饶你不死!”
“这……”黑衣人刚一犹豫,杜之云就掐紧他的咽喉,吓得他脸色惨白,连连告饶,“小的说就是了,大爷饶命啊!他咬着牙一狠心,说,“小的们,是奉……奉皇后身边的大黄门,刘工之命,接月歌姑娘去长安。大黄门吩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听到刘工这个熟悉的名字,杜之云已明白谁是幕后之人,满腔怒火汇聚在手上,用力一扭,便断了黑衣人的气息。
十日后,长安。
刘工气喘吁吁的闯进王凤居住的卫尉府中,一路跑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好了,卫尉大人,小的派去贺平渡接月歌姑娘的人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王凤不耐烦的皱着眉头,不悦的盯着他:“有没有再派人去探?”
“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那月歌呢?”
“还在贺平渡,只是我的人不敢再贸然行动,怕出岔子。”
“她一个姑娘家,能出什么岔子?”
刘工见王凤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战战兢兢的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她不是一个人住在贺平渡啊,有个老头,还有个年轻的妇人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和她一起住,听传信回来的人说,她叫那老头义父,叫那妇人弟妹,另外那个男子恐怕身手极高,我的人不敢靠近。”
那个会武功的男子应该是杜之云,至于另外两个人,王凤纳闷,月歌什么时候认了个义父,什么时候又有了个弟妹?他才听说王曼回了王家,就迫不及待的命刘工派他隐在外面的人帮他把月歌带回长安。他知道叫人去请,月歌是怎么都不肯跟他的,那也只有用些非常手段了。
五年了,他想得到的一切都已到手,在长安天子脚下平步青云,心中唯一放不下的竟然是月歌。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自己对月歌的欲念只是希望赢王曼那么简单,然而时间如大浪,淘尽心中积郁的泥沙,留下的那颗真心告诉他,他对月歌是认真的。
只是这一次去接月歌,他没想到杜之云还在月歌身边?那个少年时潇洒不羁的男子,让王家兄弟们崇拜不已的人物,就真的因为一个小女子甘心呆在小小的贺平渡?更何况那女子的心还不在他身上。刘工派去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刺客,真能无声无息就死在杜之云手下吗?
王凤拿不准贺平渡到底发生了什么,纵使他再想念月歌,想快点见到她,也不敢让刘工再冒这个险。他敲了敲桌子,吩咐道:“这件事先搁下吧,万万不要轻举妄动,等弄清楚了派去的这些人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是!”刘工毕恭毕敬的答道,又问,“大人,你说这个月歌姑娘是阳舞的妹妹,那她会不会知道我们当初的事,会不会……”
“刘工!”王凤怒声大喝,“我警告你,收起你的那套阴毒手段!我不和你计较当年害阳舞一事,你也别打月歌的主意!你若敢碰她一根手指,我要你的小命!”
“是!小的不敢!”
“退下!”
刘工弯着腰,碎步退出了他的书房。
王凤长长舒了一口气,如今风水轮流转,也终于轮到他对刘工颐指气使。他仰起头,阴沉的天空中欠缺一轮太阳,就如同他的生命中失去了阳舞。他仰望天空,在心底对阳舞说:你看到了吗?我终于可以让刘工臣服在我的脚下,为我卖命,倚仗于我了!往后,我会想办法把月歌接来长安,好好照顾,就算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杜瑞龙头七的那天一早,柳荫和月歌各带着一壶酒,坐在大柳树下,为亡人烧一炷香。
柳荫把酒洒在杜瑞龙的坟头,哭着告诉他,她有了身孕,她会好好照顾腹中胎儿,为他传承血脉。她抱着他的墓碑痛哭,说她今生最大的幸事,就是嫁给杜瑞龙,这个能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她不被别人伤害的男子。
月歌也把酒洒在阳舞的坟头,很想问一句,姐姐,你后悔爱过王凤吗?可是她问不出口。她太了解阳舞,骄傲如她,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绝对不愿让别人看到她心中真正的答案。所以,那封在她临走前塞在枕头下的血书,也只写下了王凤的所作所为,让妹妹能攥着他的把柄牵制他,至于在长安她和王凤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怎样的仇恨让她摔死儿子,又拔刀自尽,至今仍是月歌心中一个未解的谜。
她轻轻抚摸阳舞的墓碑,贺元君三个字是她伤未愈时亲手刻上去的,没什么力气,刻痕很浅,她对着那三个字,轻声说:“姐姐,对不起,我没能告诉杜大哥你的心愿,他把你埋在爹旁边,是想让一家人团聚。我想,爹不会怪你,他一定会搂着你说,女儿,有爹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姐姐,你现在已经跟爹在一起了吧,看见我娘了吗?如果见到她,替我告诉她,我很想她。”
月歌流下两行清泪,看见一旁哭得伤心的柳荫,想起枉死的杜瑞龙,她趴在墓碑上说:“姐姐,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和我身边的人,别再被王凤伤害了。他想要的都已经得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什么还要害人?他害的人还不够多吗?姐姐,你让他放过我吧!我好不容易才认了义父,又有了个家,我好怕又要失去,又要孤苦一人!”
月歌正趴在墓碑上哭得伤心,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扶住她的肩头,有人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声低语:“别怕,月歌,往后,你不会孤身一人,我来给你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