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番外 月如钩——结局篇（下）（1 / 1）
在青月城的这些年，是留给彼此最美的时光。
很多年前，师父从天而落，在他们的茅草房上穿了个洞，堪堪砸在了他们的床上，还好当时是白天，他们也没有赖床。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为王老爹养老送终，开始浪迹天涯。
师父却说他也想浪迹天涯，所以麻烦的事就要靠她的孝心来顶着。
他说的麻烦事，便是守护青月城。
那一年，七月十四的子时，她才知道，原来城墙上挂着的那轮泛着青光的弯月，是午央与巫凤台还未散尽的精魂。
巫凤台是至魔之物，即使午央魂飞魄散，也不可能在一时片刻便彻底销毁。所以在东白山修玉牢，师父便早有准备，将残存于世的魔魂吸纳后以思过隐退之名游历于天下，终于寻得能吸纳天地灵气之地，遂将魔魂封印至此，后取名青月城，希望随着时光推移，灵韵之气能将魔魂磨息。
她知道那轮青色弯月里还藏着午央的几缕残魂，却也不得不接受它迟早要被天地灵气所磨蚀。
于她而言，这本是件多么残忍的事。
但她知道，若她逃了而午央还在，他定然会笑话她的怯懦。
况且，既然那是必然的结局，她宁愿是自己所守护。
但若没有落玉相陪，这些年该是多么难挨的岁月。
他们答应过彼此，既然从小相识，便要白首偕老，只有如此才不负那些逝去的年华，才叫有始有终。
但偕老终究不易，相识亦是偶然。
犹记很多很多年前，她不过十岁，躲在小婵桥下，身子贴着桥墩，小手里攥着石子，等着总是挤兑她的那个讨厌鬼。
她的计划，是等他从桥上过时，她从桥下向上扔一场石子雨。反正他生就仙骨，法术好得很，砸也砸不到，这么做最多也只是成全她出一口气。
恰是黄昏，小婵桥下的玉带河闪着粼粼的光，她等了许久，左右都不来他，突然玩心大起，想着反正这次找的石头都很多，不如便宜他一个用来打水漂。
谁知从手中掷出的石子所惊起的层层涟漪和自己开心的笑意还未退去，她的余光便瞄到一角素白衣袂在岸边随风扬起。
她被吓了一跳，惊叫一声，脚下一崴，身子登时向玉带河倒去。
只一瞬间，素白衣衫便掠到了眼前，一双细长的手揽过她的双肩，结结实实地将她扶住。
他的眉眼在黄昏如画，清逸的脸微沉：“要不是我机灵，你早就掉下去了。”
落玉说得对，从小到大，从大到老，她总是没有他机灵，每次在他要掉下去的时候，她总是抓不住他。
她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坠落，只留下铺天盖地的惊慌。
这世间最残酷的，莫过于无能为力。
她的眼角温润，缓缓睁开。
熟悉的软榻，熟悉的垂帘，熟悉的房间，坐在床榻边的却不是熟悉的人。
她侧头看着眼前一身灰黑衣衫的男子，眉目年轻，却蓄着不短的胡子。
突然间想起，在她没有抓住落玉的下一瞬间，有个黑色身影闪到了跟前，将落玉接住，又一把扶住了自己。
原来是他。
眼中升起万分惊喜，她撑着身子坐起，惊讶唤道：“小统！”
双眼中藏着久违重逢的笑意，殷小统伸手扶了扶她，声音如以往般清爽：“亏得你还记得我。”
她却没打算现在便与他叙旧，掀开被子便要起身：“这些事稍后再说，你先坐坐，我去看看落玉。”
他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脸上的笑意渐褪，指着旁边的梳妆台，眸光深深：“这是怎么回事？”
目光循着梳妆台看去，她不由一惊，慌忙抬起左手挡住了脸，右手去拿上面薄如蝉翼却层层皱起的面具。
殷小统却先她一步，先将那皱巴巴的面具抢在了手中：“这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带上它有多么吓人？为什么要故意将自己的脸变成那个样子来自欺欺人？你的脸明明白皙如玉，却偏偏要将这东西盖住脸上的每一处，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脸像是起了一层层的枯皮？”
她从床上翻身而起，几步便到了他的跟前，踮起脚尖便要将那枯皮面具夺下来，语气却几近哀求：“小统我求求你，我要去见落玉，我要带着它去看落玉！”
“阿念你冷静一些，阿玉他晕倒了，就算你去他也不会即刻醒来。”心头一软，他抓住了她的双臂，轻声宽慰她，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能帮你。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和阿玉都已经修成了仙骨，你除了声音外依然年轻如故，阿玉却垂暮老矣？”
“年轻如故，垂暮老矣，垂暮老矣……”她身子一震，抬手捂住了嘴，泪水却在顷刻间便滑落到了指缝间，掩不住低哑的哽咽，语无伦次，“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老天要给我这不死之身不老容颜，我只不过想陪他慢慢老去，难道这样也不可以……”
“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他身子弱，还要他陪我坐了一夜，倘若我坚持不同意，他一定会乖乖躺回去，也不会突然坠马……”
“一定是他知道我在骗他，所以才想要狠心将我抛下……”
很早之前，她便知道，他比她先白了发，他比她先皱了眼角，他比她先蹒跚了脚步，他比她先低哑了嗓子，他比她先弱了身子骨。
她知道，他比她先行老去，那是凡间的生老病死。
可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依旧发丝如墨依旧白皙如玉依旧神采奕奕，她才渐渐明白，在修玉牢，午央，落玉和舞眠留给她的不仅仅是性命，纵然修为尽失，她却得到了不老容颜。
他先老了，她赶不上他的脚步，更不能拽着他的袖子让他等等她。
在那些她还不想死的时光里，她苍老垂暮；而在她愿意老去的岁月里，她又年轻如故。
时光匆匆而过，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印迹，多么讽刺，这便是美人符留给她的因果报应，甚至没有留给她选择的权利。
可她此生所愿，唯有陪他到老。
于是，她用药伤了嗓子，给身上贴上了枯皮和皱纹。
她驼着背，蹒跚了步子，有时候假装老了没力气，走着走着便歪倒在了他的怀里。
年年月月，她骗了他许多年。他总是笑着说你又欺负我这个老瞎子，可却不知道她当真欺负他看不见。
她瞒过了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自己。
她恨透了铜镜中的自己，假如有盏美人符，她愿倾其所有，一饮而下。
现在，她又何尝不知，他要走了，那是人间的死去。
殷小统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熟练地将那枯皮面具一点点贴在了脸上，那么细腻，不留一点死角。
她站起来，皱着的笑容里透着当年的傻气：“你看我的手艺，都瞒过了聪明得不得了的落玉。”
想起了在东白山无所禁忌的当年，他看着心疼听着心酸，张了张唇，过了好久才道：“都会过去，你还有嘟嘟，还有孩子，更何况，天晴他们也很想你。”
她却抿了嘴笑：“说什么话，我又不会做傻事。”
东厢房很安静，窗外的花树摇曳，溢了一世的清香。
她放慢了脚步，轻轻推门而入。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站在床前，三只爪子着地，一只爪子抬起，像是随时准备向门口出发，但头却尽力向后扭着，望着床上的人儿痴痴地不肯离去，甚至连她到了眼前都不曾留意。
看它进退维谷如此左右为难，顾念不觉好笑，也不与它先打招呼，直接伸了手拽着它的耳朵将它拉到了怀里。
嘟嘟被吓了一跳，正打算扑腾了四肢加以反抗，却终究在红眼珠子触到她的一瞬间倏然停了挣扎，一头埋进了她的怀中开始撒娇。
她笑着伸手折腾它的头：“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还是色心不改。”
嘟嘟害羞，任由她摧残也不好意抬头。
“所以我说，你这个主人做得太失败。”落玉虚弱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几分笑意，“从始至终，嘟嘟的心里都还是我一个人。”
她的手一顿，与嘟嘟同时抬眼去看他，眸中尽是欣喜。
那个午后，也许是嘟嘟最期待的时光，因为它再也不必担心要做出艰难的选择。
两人一兔，在床榻上相依而坐，像是许久之前的很多个时候，只是，这次离彼此都是最近。
他闻着她发丝间的花香，有些苦恼：“我坠马不是故意的，你怎么也跟着跳下来，难道以为自己的身手还像年轻时那么矫健？多亏小统出手及时，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岂不是要被你砸死。”
掩下眸中的哀伤，她嗔笑道：“你想得美，休想走在我前头。”
他的眼中突然掠过一丝凄凉，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多亏你没将我砸死，否则便没有此刻的回光返照了。”
一室安宁，天地皆静。
她颤了颤，咬唇极力控制了眼中的水雾，佯作生气：“胡说些什么，知不知道这个词是人死之前才能用的。”
他笑了一声：“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理循环，更何况，这一辈子我已别无他求，唯一遗憾的，便是不能再看你一眼。”
她心底发凉，似是坠入了万丈冰手，紧握他的手慢慢抬起，将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嘴上却笑道；“你也知道，这张脸到处都是枯皮，所谓人老珠黄，有什么好看的，我宁愿你永远记着我最美的模样。”
他却十分认真，手指轻轻地先从她的额头抚过，然后是眉，眼……
她多想将那层假皮撕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暖。
但那双手的动作却愈来愈慢，愈来愈缓。
“今生是我不对，要先走一步了。但我会在来世等你，看着你出生，陪着你长大，然后再娶你为妻。阿念，答应我，好好活着，陪着嘟嘟，照顾好孩子，再过一段美好的日子，等来世相见，记得说给我听……”
那是他留给她最后的话。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颤着肩膀，无声的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湿透了整个曾经。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坐起，将趴在他肩头不住拍打他的嘟嘟抱起，伸手替它擦了擦被泪水湿了的毛，柔声道：“嘟嘟，我想与落玉说几句话，你在门外等我，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好不好？”
它的眼中泛着水雾，点了点头，临走之前，伸出爪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她微微笑着，跟在它的身后，看着它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窗前，最后不得不纵身跃出。
她看着它乖巧地趴在了门口，眼中柔着笑意，缓缓关上了窗。
它守在门口，看着花香随风落，鸟飞萦着歌。
直到夕阳西下，殷小统再也等不及。
殷小统刚推门而入，嘟嘟便先行一步窜到了床榻上。
它看到她微闭了眼，依偎在他的怀中，和午后一样，却与他一样一动不动。
她说，我不会做傻事。可那时，他还在。
现在，他走了，她的心早已苍老，只想随心所欲。
与君相遇，白首偕老，黄泉共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