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三)追寻(1 / 1)
有时候人生就像那倾泻而下的瀑布,无论开场有多么惊心动魄,最后的结局都只会回归一片宁静,比如她所经历过的刚才和正在进行的现在。
望着外面一重又一重一动都不动的虾兵蟹将,顾念想,她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鱼虾的眼珠子跟着一个人在转,圆鼓鼓的,华丽得让她不由怀疑他们是故意来断绝她从此吃鱼虾的胃口的。
“在看什么?”午央闲庭信步地走来,在她的身旁停下,语气平静,“在等天晴吗?”
她轻叹一声,答非所问地道:“你来这里,只是为了保证我被安全地关在这水牢吗?”
“不是。”默了一瞬,他轻轻摇头,微微侧头,极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只是想你了。”
她一愣,有些晃神,过了片刻才道:“难道不是怀念身陷囹圄的挫败感吗?”
唇角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语气却带着几分无奈:“若非有这么人帮我守着,你怎肯停下来与我说说话。你知道我很笨,你若走得远了,我便怎么都追不上了。”
眸中一黯,她抬眼看他,笑意慈和:“你说笑了,我一个老婆子能走多远。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西海的?”
“你不辞而别,一走便是五年,给了我那么久的时间,若我还找不到,岂不是太无能了?”目光触到她的笑容,里面藏着淡淡的疏离,他不由有些恼火,剑眉微蹙,“还有,不要拿这样的笑来应付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都不可能将我推开。”
她默然片刻,再开口时,脸上的笑容已然退去:“你应该知道,你说出这样的话时,我会如何回答你。”
“我知道。”午央毫不迟疑地点头,语气坚决而冷静,“若你不介意再说一遍,我便不介意再听一次。不过,你再说多少次都是枉然,因为我从来都不需要你的答案。”
她叹息:“你何苦如此?”
他眸光轻柔,反问道:“你又何苦如此?”
顾念苦笑,她与他曾分别了数十年,也曾幻想过待他醒来后他们会是如何一番景象,有过迷茫,有过向往,但从未想到,他醒来后,他们之间最多的竟然是躲避与寻找。
两人沉默良久,只有水流声缓缓淌过,恍若流年。
十年前,在咏南城,午央的魂魄已经被落玉从冰火玄救了出来,寄居在嘟嘟体内。竹青那丢了的九十九只妖魂也是午央为了更快地与嘟嘟兔身相契合而耗用的,从那时起,午央便是嘟嘟。彼时,她已经意识到嘟嘟有些不对劲,只是一直都没有怀疑,直到在轮回命盘时,殷小统说了一句话。
他说,世间万事皆有定律,同一时空不可能容纳两个相同的精魂。
嘟嘟是上古神兽,存活于世已然上万年,照理说,他们在进入轮回命盘的那一瞬间,嘟嘟就应该与过去的它合为一体。但她记得清清楚楚,嘟嘟一直都在落玉怀中,从未消失过。
唯一的解释,是当时的嘟嘟根本不是她的小宠神兔。
而在南海壶心岛时,已经很长时间将嘟嘟占为己有的落玉第一次同意将嘟嘟还给她,那时,即便它多吃了几口都能掂量出来的她明显察觉到了异常,后来她才明白,那个时候的嘟嘟只是落玉用仙术幻化出来的一只兔子,虽然与嘟嘟几近相似,却并不是它。
因为当时午央已经出生,所以他所寄居的兔身也在他出生的那一瞬间消失。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将所有的疑惑一一解开,终于明白了为何舞眠会突然离开黑玄戒了洁癖美其名曰来监视她其实却一直只关注她的兔子,明白了落玉为何会与舞眠私下会面还让独孤兮然有所误会,明白了嘟嘟为何会犹豫要不要钻她的被窝,也明白了落玉失踪的那些天究竟去了哪里。
当她发现简单而唯一的解释时,午央还藏在嘟嘟的体内,佯作无辜地趴在她的脚下,睁着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睛很有思想地看着她。
曾有一瞬间,她在想其实没有必要拆穿它,只要将它关在笼子里就好了。但最后还是没忍住,不知道想念的是午央还是嘟嘟。
“这一切都因我而起,我说过,我会帮你,”目光从她的满头白发缓缓移开,他轻声道,“我在冰火玄毫无意识地躺了那么多年,让你受尽了这世间的委屈,这许多的许多,都是我欠你的。更何况,虽然我很不喜欢落玉那个小子,但他毕竟也是我的恩人,若不是他闯入黑玄将我救醒,说不定直到现在我还不能陪在你身边。”
她心中猛然一痛,不由避开了他的目光:“你知道我一向不会委屈自己,生意上的事我早就轻车熟路,这次只是个意外。你不必担心,我独来独往也早就习惯了。”
“那为何还留着嘟嘟?”午央挑了眉头,抱着怀倚在了结界之上,“我记得你说过,倘若有一日你不再寂寞,便拿嘟嘟来炖汤喝。”
“我等不及嘟嘟将寂寞赶走,所以就把寂寞炖了汤,留下了嘟嘟。”她答得理所当然,“更何况,它舍不得我呢。”
午央轻轻哼了一声,却吓得包围在水牢之外的龙宫侍卫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难道你不知道我也舍不得你吗?”
顾念无奈,语重心长地道:“你这样是不对的,说话这么直白会把人吓跑的。”
“难道你是这样被我吓跑的吗?”午央若有所悟地道,“是不是我只要像落玉那小子一样什么心事都不说,你便不会再躲着我了?”
她身子一滞,眸中静悄悄地划过几分哀伤。
捕捉到她的哀戚,午央沉了声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每次提到他,你还是这般不快。难道已经过了十年,你还是接受不了那个现实吗?”
“只有接受才能去改变。”她苦笑道,“当初你昏迷不醒时,我也好久不敢相信,迷糊了很久才意识到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让你醒来。”
“好了,不想了,既然我能醒来,那小子一定也会平安,有我在,我会让你心想事成的。”心底轻叹一声,午央换了话题道,“你可认得竹青?”
“竹青?”她疑惑,不明白午央为何会突然提到他,“天师竹青?”
“看来他没有骗我,你果然认得他。”午央神色淡然,道,“他说他是你的患难兄弟,让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拜他为师。”
“他想收你为徒?”顾念一愣,旋即了然,笑道,“难道是为了让血雏死心?”
竹青倒是聪明,知道血雏在黑玄呼风唤雨,唯一能让她感受到恐惧是何物的便只有午央了。所以,倘若竹青成了午央的师父,那血雏即便再痴心,也要好好思量一番自己能不能心安理得地做午央的师母。
不过,竹青这个想法也太荒谬,即便忽略两人修为深浅的差距,堂堂魔界少君怎么可能会拜一个凡人为师。
“不知道。”出乎意料地,午央云淡风轻地道,“不过我同意了。”
她惊了一跳,险些跳了起来:“你同意了?!”
“他说他救过你,我担心你因此欠了他恩情,所以同意了。”午央神色稍肃,“你不是说过,凡间有一句话叫做大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吗?我替你还了他对你的救命之恩,你便不用无以为报了。”
她想要笑他太过认真,但目光触及他认真的眸子时,心念电闪,突然明白了。
当年,自己之所以答应与他的婚约,也是因为他为了救自己而身受重伤。他这么认真,只因担心自己会因欠别人的恩情不得已地做不情愿的事。
“这么说,竹青现在是你的师父?”笑意仍停在脸上,却隐隐多了几许苦涩,她佯作若无其事,道,“他可是说过要给我当牛做马呢,你现在倒成了他的徒弟,以后让我可怎么使唤他。”
“让你为难了吗?”午央一皱眉,毫不迟疑地道,“无妨,虽说让他将我赶出师门不太可能,但杀了他也是一样的。”
顾念一愣,见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忙道:“你杀了他是要我去冥王殿使唤他吗?咱们虽是魔人,但也得讲道理不是?”
见她既期待又紧张的模样,眼里终是染了笑意,午央道:“好,你说不杀就不杀。”
她不由松了口气,趁热打铁地道:“其实很多时候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讲道理一样行得通,何必要打打杀杀伤了和气?”
午央仔细听后,发表了听后感想:“那你觉得讲什么道理他们才会放了我们?”
顾念语噎,瞅了一眼很明显对他们敌意深深的虾兵蟹将,思量片刻后道:“人家都不在乎和气还和他们讲什么道理。”
他欣慰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所以若是我要在这里大开杀戒,你要记得我是自己人。”
一愣之后,她忍俊不禁。
很久以前,有一次她和他在荒林中被枯树妖所困,本来被她说动要放下屠刀的午央不得已大开杀戒,但当时她还是仙门弟子,见午央出手狠辣,不由对败得惨不忍睹的枯树妖生出了恻隐之心,关键时刻差点倒戈相向。
过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还记得。
“依你现在的修为,稍稍动动手指就能安然脱身,哪还用得着大开杀戒。”她笑道,“难道黑玄最近缺海货吗?”
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水牢外的侍卫,他认真道:“不大开杀戒,他们怎么肯让天晴出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