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1 / 1)
她转向我,气势汹汹地威逼道:“女娃,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听认真些,不然我将你耳朵割下下来!”
她微仰起头,遥遥地望向窗外。“让我想想,该从哪儿开始呢?是了,三千七百年前,魔帝刚抛弃姐姐,立了那个神族的贱人为魔后。后来又因为不喜我参奏新魔后而废了我浑身的魔功,将我扔进了人间的一座荒山。
刚开始的好几天,我独自躺在泥泞的野草间,苟延残喘,饿了只能伸着脖子去啃草根。那时,我虚弱得连山上的野兽都斗不过。被野豹撕咬了好几次,我无力还手,只能千辛万苦地爬进一个山洞,躲在里面把自己藏好,等待伤口慢慢愈合。
躲了好几个月,山洞里连野草也没有,我越躲越虚弱,需要吃东西重拾魔力。于是只能走出山洞。
当久别的阳光再一次照在我身上的刹那,我热泪盈眶,发誓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回去,为自己和姐姐雪耻报仇!我先是用松果充饥,后来有一次在采摘松果时摔到了地上,流了许多血。一只野豹寻着我血的味道找了来,我的腿摔伤了,无法逃跑,那只豹子便一下扑到我身上,尖牙□□我的脖颈。
我痛得快要死了,想把它打走,可我那时的力气怎抵得过一只野兽?我当时好恨,恨魔帝喜新厌旧,恨天界那个女人抢走了我姐姐的位置,恨他们让我流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知为何,我也一口咬住豹子的咽喉,狠狠地咬断。它疯狂地挣扎,血腥不停灌进我的嘴里,我觉得有力气了些,便越吸越用力,好像我吸的不是豹子的血,而是我仇人的血。最终,那个豹子血尽而亡,我很久没那么饱足过了。
我发现野兽的血可以帮助我恢复魔力,便开始大肆捕杀它们。多的时候,我一日吸干了八头豹子的血。后来,野兽们只要稍稍嗅到我的气息便落荒而逃。可我是个魔,能够收敛自己的气息,它们怎么斗得过我?我只要一发现野兽便用牙齿将它们撕烂,即使我已经喝了足够的血。山洞里铺满了各种兽皮,后来实在放不下了,便一把火全烧掉……谁让它们当初欺负我!
在洞里住了三年后,包括这座山在内的附近好几座山已鲜有野豹的身影。而我身上的魔力已足够走出荒山。我来到了人间,找到一个偏僻的富贵山庄,杀光里面所有人,霸占了那个庄子。从此,人们便传那里闹鬼,再也无人敢靠近。
我还发现,喝人血比喝兽血更能增快魔力的恢复,于是我便开始走上街猎人。我有一个惯用的招数,就是扮成外乡女子,假装找男人问路。哼,很少有男人看了我不起色心。他们会把我骗到荒郊野外,我就跟着他们去,然后在那里吸干他们的血,把尸体扔进河。
然而有一天,我跟着一个壮汉到了荒郊,他粗鲁地把我推到一个干草堆上,色眯眯道:‘小美人,陪爷快活快活!’我躺在干草上看着他笑。他刚想扑上来,却猛地被人提起脖子摔到了一旁。我惊讶地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青衫男子正站在我面前,萧疏轩举,隽逸脱尘。他关切地看着我,语气很是温柔:‘姑娘,没事吧?’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我一下看得呆了,后来才反应过来他是神。那个壮汉再次狂怒着扑上来,他看也没有看一眼,用两根手指便将他轻易制服。我趁机收敛好浑身魔气,因为神好像都不太喜欢魔。他以为我是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便问道:‘请问姑娘家住何方?’
我为了跟他多待一会,便说:‘我无家可归。’他从身上给我掏了好多银两,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公子,我什么都不要,你把我带在身边吧。’
他看我实在可怜,便答应让我跟一段日子,教我一门手艺好自己谋生。他是来人间办事的,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于是我便替他打理小院,种花养鸟。记得我在院子里种了好几棵夕颜,开花时可好看了,红的,白的,蓝的,紫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味……还有藤架旁挂着的鸟笼,笼里的小鸟每天都在欢快地跳跃,啁啾。不过,我知道自己比它更快乐。
为了让我们共同生活的地方美好些,我第一次学着珍惜这些小生命。
到了晚上,他便在烛光下教我弹琴。当时,只要学到他琴技的十分之一,便能在最有名的歌舞坊吃香喝辣了。每当我凝望他抚琴的身影,便觉得即使我在魔界的党羽已被铲除殆尽,即使天要塌下来,只要我眼里最后看到的是他,我也可以心甘情愿地死去。
有时候,我会调皮地叫他‘师父’,他虽不应,却会朝我温柔一笑。有一天晚上,他教了我一首新曲子,名叫‘青青子衿’。一直以来,我弹得最好便是这首。
每一天,我像人间的妻子一样打理好庭院,焚香煮茗,期盼着那袭青衫款款而归。日子清浅而静好,比之前在魔界权倾朝野时不知幸福多少倍。我常常想,如果能与他这么生活下去,报不报仇又有何妨?
有一日,他又让我弹起那首青青子衿,我当时已知道了完整的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不正是我的心里所想么?那一次,我看着他的青衫,弹得十分动情。没想到他听完后说:‘你的琴艺已足够养活自己,可以离开我了。’我知道,他在人间的事务办完了。可是,可是我怎么舍得离开他?于是我便给自己下毒,让自己生病,他果然又多陪了我几日。
然而他是神,怎可能治不好一个凡人的病?我的身份终于暴露了。那时的卿千恋名声虽大,却并非一个嗜血的魔头。他听说了我的遭遇,还耐心地教我恢复功力的方法。然而我最终留不住他。临走前,他对我说:‘继续坚强,完成自己的心愿。’那时,他并不知道我的愿望是复仇。
我一下子失去了他,只好用复仇支撑接下来的生活。我开始练最最邪恶的魔功,然后重返魔界杀了当初所有与我做对和拥护新魔后的人。我的手段残忍得令人闻风丧胆,只要说出‘卿千恋’三字便无人不惧,恋滟宫甚至成了阎罗殿的代名词。
大仇终于得报,本该好好庆祝的。可我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我独自坐在恋滟宫的琴边,赶走了所有人,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夜。当年那个他,原来竟是天界的九天真王。他的王妃……呵呵,王妃该是一个神圣高洁的女子吧?而我在六界却已臭名昭著。”
卿千恋微微抬头望着宫顶,眼里凝结着一层浓厚得穿不透的哀伤。“当初实在没想到,这个分别竟会持续三千七百年。没想到,我一边执着地完成着自己的心愿,一边却在离他越来越远……”
她怔怔地望着师父,久久地望着,然后眼里忽地滑下两行泪珠。
“夜穹,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外面是沧海还是桑田,当年那个听你弹琴,守你朝出晚归的卿千恋从未走远。我知道我名声很坏,是人人唾弃的妖女,不配做你的王妃。但求你给我时间,我会改,我统统可以改!恋滟宫是我几千年的心血,可你若不喜欢,我也可以亲手将它毁于一旦!夜穹,求你了,看我一眼……”
师父静静地站着,好似已站成一座雕塑。
他身上的银黑长袍笔挺而高贵,衬得他犹如天上的辰星般,可望而不可即。
恋滟宫的阴影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神情好像崇山顶端那亘古不变的冰雪。
卿千恋哭着,哀求般朝他走去,想走进他眼里。可他目光一偏,避开她的泪水。
“恋姬,也许你还停留原地,可我已远去千里……”
卿千恋痛极,喘不过气似的说道:“远去千里?我看到了!你破例收了一个女徒,让她成为天下唯一可以叫你‘师父’的女子,让她无论白天黑夜都能陪伴你……是,远去千里!与之前比起来,你再也不是孑然一身……”
师父终于将目光移到她脸上,“恋姬,既然知道不可能,何不强迫自己一次,大方地走出来……”
卿千恋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走出来?你以为轻易一句话便能走出来?回到恋滟宫后,我偶然间看到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下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夜穹,纵使我不去找你,你便也这样音讯全绝吗!这么多年,我每天都在写着这两句话,一直要写到再见你为止!”
她说完手里已捧着一个装满了纸笺的雕花木盒。
停顿一瞬,师父叹了口气,还是拒绝:“恋姬,对不起,是我不好……”
卿千恋手上一使劲,霎时无数张白纸笺被抛起,从高高的宫顶慢慢往四处洒落。
数不清的白纸笺在整个宫殿里摇摆飘飞,如无数个断了线的风筝,打着旋儿往地面缓缓坠去。
纸笺上有的带着泪痕,有的褶皱无数,每一张上都用淡淡的黑墨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纸上的笔画有时婉约有时激昂,满满都是萦绕心头的思念和漫长等待的伤痛。
隔着漫天的飞纸,卿千恋泣涕如雨,目不转睛地望着师父:“夜穹,要不要数一下,三千七百年,总共一百三十万零五百张。每一张,都是我的字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