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蓦然回首(3)(1 / 1)
第四十五章
首先赶到医院的是温亚霓,其实是沈安沉的父母先知道的消息,沈妈妈终于给沈安沉打通了电话,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埋怨,责怪他不顾及家人的感受,让他们整日整夜的担心,但想到沈安沉还未痊愈,就没有再深究。温亚霓听到沈妈妈说沈安沉因为肺炎再次入院,匆忙由自己母亲所在的医院奔赴沈安沉的医院,这两家医院相隔很远,温亚霓一路上坐立不安,总有不好的预感。
病房的门虚掩着,温亚霓透过缝隙望去,只一眼她就知道不祥的预感是什么了。病房中的两个人,男的斜倚在床头,表情轻松又安逸,女的盘腿坐在床尾,正聚精会神的摆弄手里的一副扑克牌。温亚霓没有立即进去,她觉得自己拎着包的左手微微颤抖,腿也软弱无力,她与屋里的这个男人相识近十年,此刻想来,即便是在他们最和谐温馨的日子,他也不曾这样舒坦自然过。
“我告诉你这种方法算命真的很准的,你别不相信,快说快说,要我帮你算什么?”女人对男人撒娇。
“你不要幼稚啦,我不陪你玩。”男人嘲笑女人。
女人翻脸,横眉立目的威胁:“最后一次机会啊,你说不说?”
男人果断投降:“好吧,好吧,那你帮我算算……”
“我帮你算算你将来有几个子嗣吧?”女人装腔作势的把扑克牌散在床上,胡乱抽了几张捏在手里,还没张口胡诌自己禁不住先笑场了,“算出来了,有仨,两儿一女,大哥叫大娃,二哥叫二娃,还有个小妹妹,叫小娃娃。”
男人捧腹大笑:“不要啊,这种名字的小孩真的可以念到大学吗?”
温亚霓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心中阵阵发凉,这分明是热恋中的情侣,浓情蜜意,打情骂俏,恩恩爱爱。徘徊良久,温亚霓毅然转身离开,她还没想好该怎样去面对,或者说,她不打算独自去面对。
医院的位置很偏僻,温亚霓对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刚才坐出租车来时就一头雾水,现在更是茫然无措。她站在一个大大的十字路口,看着车水马龙,看着人流涌动,说不出的落寞。没有丝毫犹豫的,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程凯打过去。是的,这是她除了沈家人之外,唯一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人了,尽管算不上绝对熟悉,至少能认定,他是好人。
她在街头的长椅上坐了不到半个小时,程凯就风尘仆仆的赶来了。实则他还是挺忙的,刚才还被一大堆的工作逼得跳脚骂人,可是接到温亚霓的电话,听到她悲伤和绝望的语气,就不好意思拒绝了,赶紧把手上的工作归置一下,马不停蹄的往医院跑。他想到是与沈安沉有关的,不然温亚霓也不会在医院附近跟他联系,他猜测准是沈安沉跟她坦白了,温亚霓受了刺激才向他求助。
“是在这儿聊聊还是怎么着?还想去喝一杯吗?”程凯坐在温亚霓旁边,偏过头问她。
温亚霓情绪消沉,她双手掩面,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是很重的喘息,程凯有些吓到了,他拍拍温亚霓的后背:“嘿,没事吧?你别这样啊!”
“我真的很差劲吗?我承认有很多时候我做的不好,刁蛮或者是任性,可我在努力了,我也能做一个好太太的,听他倾诉苦恼,也能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什么都可以的,为什么他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温亚霓哭得挺委屈。
“唉,温……,那啥,我也叫你佩妮吧,可以吧?”程凯见温亚霓没有反对,便自作主张对她改了称呼,“佩妮,感情这事吧,挺乱的,你看我也谈过不少次恋爱吧,我也觉得自己挺合格的,到最后不还是屡次被甩,无一幸免。所以啊,其实最重要的不是你对别人有多好,也不是别人对你有多好,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你干什么他看着都顺眼,你在了他就心安,你走了他就心烦。佩妮,不是你不好,只是你们走路的方向不对,不是面对面越走越近直到相遇,是一前一后,前面那个昂首阔步,后面那个紧追慢赶,俩人节奏不同,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温亚霓眼中的程凯,大多是贫嘴刮噪的,说出的话她都不爱听,十句里面九句没正经。她身边还没出现过程凯这样的男人,她爸爸是企业家,自己经营一家工厂,行为举止,都很有派头。还有沈安沉,也是少言寡语,在家里常常一言不发。她以为像程凯这样的男人,是一定靠不住的,他们狡黠圆滑,很难付出真心,但今天她才发现,她好像错了。
程凯没带温亚霓去酒吧,他带她到近郊的一条小河旁,这里有几个老人在垂钓,远处还有年轻的父母和喧闹的小孩儿,有的在放风筝,也有围坐在地上,准备露天午餐的。程凯选了个相对清净的地方,从车里翻出一条毯子,铺在地上,让温亚霓坐下,又从后备箱里拿了两瓶矿泉水,这才走回温亚霓身边。
“这地方还成吧?上大学时我们七八个人,总逃课过来烧烤,吃完了就躺在阳光底下,聊着聊着就睡着了。那会儿要说物质生活吧是差了点儿,但没什么愁事,也不用想破脑袋争取晋升,也不用厚着脸皮讨好领导。你说人这种动物也挺没劲的,年轻时总恨不得成长,想赶紧进入社会闯荡,证明自己有能耐,真长大了吧,还他妈的天天怀旧,唉,没意思!”程凯故意绕开情感话题。
温亚霓干脆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下,她鼻中哼出一段优美的音乐,程凯没听过,不过轻轻柔柔的,倒也不难听。他们谁也没吃午饭,就在晚春的阳光下闲聊了将近三个小时。程凯把自己有记忆以来所有好笑的事全都讲了一遍,温亚霓听得津津有味,乐得前仰后合。眼见周围人越来越少,程凯起身拍拍屁股,问温亚霓:“怎么样,心情好点儿了没?”
“谢谢你带我来这么好的地方,你看那面的一家人,玩得多快乐啊,爸爸妈妈和女儿,未来我和Eric,也会这么幸福的,你相信吗?”温亚霓充满期待的眺望远处,那里有一家三口,小姑娘扎着一对儿小辫子,正和父母扔飞盘,忙得不亦乐乎。
程凯无奈摇摇头,像是自语道:“合着我白耽误功夫了,您了还是打算一趟道儿跑到黑啊。”
温亚霓绽开笑容,感激的说:“不是,我都听进去了,谢谢你了,不过,我只有跟Eric在一起才能得到我姐姐的庇护,要不然肯定就独自一人孤苦伶仃了,是真的。”
沈安沉的父母是在温亚霓回去后才动身赶来的,温亚霓没有挑起事端,她只说Eric还好,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严重,让沈家父母不要太牵挂着急,但对方童的事,却是半个字都没提。沈妈妈和沈爸爸傍晚时到了医院,他们带了亲手做的小菜,都是沈安沉从小吃大的香港口味,还有沈妈妈煲了一下午的浓汤,装在袋子里,很仔细很小心的拎来。
那时方童刚买了晚饭回到病房,她把几个小饭盒摊开摆在沈安沉的床桌上,食堂里做不出什么精致的佳肴,就是简单的两个素菜,还有一碗沈安沉快喝腻了的白米粥。方童手里举着馒头,咬两口就把它凑到沈安沉鼻子前面,幸灾乐祸的说:“你闻闻香不香?是不是一股子小麦的味道?等你好了再吃啊,我先替你尝尝,嘿嘿。”
沈安沉趁机攥住方童的手腕,硬生生拉到自己面前,嘴巴凑到馒头附近,方童在力气上胜不了他,嗓门上就不能认输了,她跳着脚大喊:“老沈不带你这样的,你不能吃啦,哎呦,你弄疼我了。”
“我哪有吃啊,你不是让我闻闻嘛!”沈安沉嬉笑着,轻轻咬在方童手背上,方童搂着他的后颈大笑。
沈妈妈已经站在门口了,她咳了一声,待沈安沉和方童注意到她,才说:“不好意思,不是我不敲门的,是门恰好敞开着,不好意思。”
方童瞬间魂飞魄散,馒头也掉到了地上,她目瞪口呆的望着沈妈妈,害怕得甚至忘了打招呼。沈安沉碰碰她的右肘,宠爱的说:“你吃你的,是我妈妈来了而已,又不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方童答了句“哦”,蹲下就把馒头捡起来,直接放进嘴里,沈安沉吓得从床上蹦起来,一把夺过馒头,心疼的埋怨她:“多不卫生啊,会吃坏肚子的,你在想什么呢?”
“方小姐,你不要紧张,我给你很大压力吗?没事的,我就是来探望Eric而已。”沈妈妈说完,沈爸爸也跟着进来了。
“那个,您,您好,不是,您们好,叔叔阿姨好,我,我去洗洗馒头,不能浪费粮食,您们和沈总先聊,您们先聊。”方童把床边的椅子摆正,慌不择路的要往外跑。
沈安沉坐回床上,叫住她:“你要去哪里?不急的话陪我们聊一会儿吧!”
方童冲着沈安沉挤眉弄眼,为难的说:“我那个,我就不留了,还挺急的,等会儿灰尘渗进馒头里就洗不干净了,你陪叔叔阿姨吧!”
“爸爸,妈妈,我有件事情告诉你们,我想让你们同我一样高兴,所以迫不及待的想你们知道。我向方童求婚了,就在昨天,就在病房里,她竟然同意了,没有嫌弃我是个瘸子,也没有对我的健康产生顾虑,你们也会为她感到骄傲吧?”沈安沉根本不容方童走开,他说得很快,没有一丝停顿。
“Eric,你……你至少应当同我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啊!”沈妈妈顾不上方童在场,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
还是沈爸爸沉得住气,他没有表现出震惊或恼怒,而是如平常一样,温和的说:“婚姻是人生中的大事,我想方小姐不会像你那么草率的,我们要考虑到方小姐的处境,即使真的求婚,也要正式些,不然不是就慢待了一个好姑娘吗?”
“爸爸,我相信她不会在乎这些形式上的东西的,我们彼此相爱,都愿意为对方的未来负责,难道这还不足够吗?我知道您和妈妈对我们的感情,虽说谈不上不认可,也要算不理解,但我想跟您说的是,我们已经决定结婚了,得到祝福当然更好,不被祝福甚至是被诅咒我们也能接受,总之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再分开的。”
沈安沉转向方童,牵着她的手仰望着她,深情款款,情意缠绵。方童不敢接招,她扭扭捏捏的对沈家父母说:“叔叔阿姨,先坐下休息休息吧,医院挺远的,肯定是累了。”
沈爸爸面露不悦,板着脸对沈安沉说:“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做出决定的,也不是一两个人头脑发热就能决定的,Eric,我不希望你态度这么极端。”
“Eric,你说你们愿意为对方的未来负责,那么你想过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需要你负责吗?”沈妈妈控制不住情绪,她激动的质问沈安沉。
方童看到局面严峻,也不愿沈安沉孤军奋战,她装着胆子,结结巴巴的插嘴道:“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和沈总都约定好了,会一起照顾温阿姨和佩妮的,佩妮短期内可能不喜欢我,不过没关系的,我这人好相处,我会努力改变她对我的看法的。还有,那个,我会拼命对沈总好的,我……”
她还没表完决心,沈安沉就听不下去了,他声音先是高亢,随后有些发颤,对方童说:“照顾温家人是我的事,我不要你做这个承诺,你对谁都没有亏欠,所有人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做了错事,你这样低声下气做什么?我不许你这样,方童,我不许你为了我这样……”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安静到了可怕的程度,方童偷眼去看其他三人,他们互不妥协的彼此对视。这是多么尴尬的场面,这是多么难堪的状况,方童一向是应付不来的,她按说应该早就燃起逃跑的冲动,可今天,她竟是前所未有的心安,她的恋人,始终没有松开她的右手,她手心里冒出的冷汗都被他温热的手掌捂暖了,她觉得沈安沉好像吹了个巨大的气泡把她包围在其中,她无须挣扎,也不必恐惧,因为,她受不到任何伤害。
沈妈妈气得说不出话,她也不是讨厌方童,但她对方童和温亚霓的感情不同,一方面是因为温亚霁,那个温柔可爱的姑娘,在沈妈妈心里有很重的份量,沈妈妈爱屋及乌,对温亚霓也发自心底的疼爱。另一方面,也是最让沈妈妈放不下的,就是温家的恩情,是他们延续了自己儿子的性命,一家三口才能如此美满。而温家却屡遭不幸,就连Alice也将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温亚霓,她希望像她对Alice保证的那样,让两个孩子成婚,这样佩妮就能一直在她左右,她就可以给她最好的照顾和最多的爱。
她无法想象佩妮的心情,更不敢揣度Alice知情后有多伤心,她早就把Eric当做女婿对待,在Eric与温亚霁订婚后,她几乎天天要从德国打国际长途给远在香港的自己,与她讨论怎样举办婚礼,怎样布置房间。沈妈妈觉得也许还等不到面对绝望的Alice,她自己就要先崩溃了,她以为方童的远走他乡,是这一切插曲的结束,她以为Eric就会回到生活正轨,与佩妮组建小家庭,再融进他们整个大家庭,那么不但Alice可以放心离去,他们也算功德圆满,梦想成真。
沈爸爸没有再跟沈安沉争吵,或是讲什么大道理,他对方童很和蔼的笑了笑,说:“方小姐,我们之前也接触过几次,在很多事情上是有一些不同观点,但好在都达成了一致,您也说能够体谅我和Eric妈妈的想法,这让我们对您刮目相看,感激不尽。我想,您不会这么快改变主意的,是吗?”
“我……我,叔叔,您可能会生我的气,因为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请您原谅我,我试过跟安森,哦,不是,是跟沈总分手的,真的不成,试几次就失败几次,请您原谅我的言而无信,这不怪沈总,是我自己没有原则,这得怪我,我没办法跟他分开。叔叔,我会拼命对他好的,您相信我一次吧?”方童抹着眼泪,她恨自己没用,忍了半天还是哭了。
“方小姐……”沈爸爸和沈妈妈异口同声,他们看到沈安沉如此坚持,知道只有从方童这里寻觅突破口了。
沈安沉不等他们讲话,把方童往身后拽了拽,沉着脸冷声说:“你们不要跟她说,她就算答应你们也不管用,我说了不许她离开,我需要她,除非我死了或者她想我死,否则她都不许离开我。”
沈家父母走的时候都难掩愠色,方童跌坐在床上,跟沈安沉发火:“不带你这样的,他们一准儿记恨我了,有话好好说呗,你别总顶撞他们。”
“半小时之前你的嚣张气焰呢?怎么对我你总是伶牙俐齿,出口成章呢?刚才你怎么不发挥特长,跟他们理论呢?按照你的能力,我看就是温亚霓一起来了,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你怎么突然哑火了呢?你要是拿出欺负我那套本事的三分之一,我父母就得甘拜下风了。”沈安沉的冷嘲热讽里,藏着无尽的宠溺。
方童舔舔嘴唇,很认真的说:“安森,为什么你不能早点儿认识我呢?我也可以捐献肝脏给你的,温亚霁是不是给了你三分之一?我可以给你三分之二的,反正我个子小,用少一点儿一样能活,你这么高当然需要更大的那部分,安森,假如当初救你的是我该多好,你父母也会那么喜欢我了,我就不用看着你为我犯难了。”
“都说爱情会让人变自私,我原来是不相信的,那大约是我还没遇到你,也还没有遇到真正的爱情。当年温亚霁决定为我捐献肝脏,我满心的谢意和感动,只想着怎么报答她,后来我与她恋爱求婚,还是想着要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努力照顾她和她的家庭,我以为那就算是爱情了。到现在我才有体会,那绝不是爱情,因为如果此时我们有同样的境遇,别人帮我我还是会满怀感激的接受,可是你,方童,我绝不允许你为我做肝脏捐献,我宁可死了,也绝不允许医生在你身上动刀子,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