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蔚蓝(1 / 1)
章邯对“宁”这一姓的好奇被我用本家姓氏搪塞,他也没再就本就稀松平常的一个名字报太多兴趣。
“宁术,你说墨家的盗跖为什么要对你的消失介怀?”
他唤我名字,我还在愣神之间,听到章邯继续说道,“这盗跖在入墨家之前也是个有名气的人物,劫富济贫、抑强扶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把你带回墨家的人就是他。”
“这,也许就是他要找到我的理由吧。”
当时从张良口中听来,我尚有羞愧。那日与真刚相见,答应下为一项任务的顺利完成而回到李斯身边。走时匆匆,本以为还有机会再见,可是盗跖让张良打探的消息是他意想不到的,身份败露,墨家对我必然恨之入骨。如果他对我的消失介意而前来找我,那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了。
也许是我语气当中的萧条太明显,更可能是听者善于察色。章邯将重新满上的玉杯隔案放在近我的位置,抬头看我的反应。
我心下烦闷,索性在他对案落座,将玉杯执起一干而尽。
章邯又满上一杯,酒水漫涨在玉杯沿口浮出一圈透明,反射莹莹光色而滴酒不漏。
这黄酒颜色清亮,在玉杯之中走了一遭便带了几分凉意,滋味却不显得瘦薄反而纯绵。
凉意透腑醒心,虽然觉得此刻与他相对而坐后知后觉地不自在,但还是强装镇定。
“多谢将军的美酒。只是……”
章邯示意我往下说,我便开口道,“这酒初时不过微甜,入口后便为凉意清醒,想必是这杯子的缘故。”
见章邯点头赞许,我继续说道,“我听说饮酒之人皆爱醉酒之后的逍遥,可将军用这玉杯喝酒,岂不是愈发清醒?”
“他人饮酒为逃避现世,酒后狂言也不过是无用的伤春悲秋。”
“随时清醒着,将军不会觉得累吗?”看着眼前男子眉宇张扬,我也忍不住戏谑,“就拿明察秋毫一事说明,我说出来将军可不要怪我以下犯上。”
章邯闷闷笑出声,“你说的话就像你从未做过以下犯上之事。”
他话里所指别有它意,也是默许我等下要讲的品评之言。
“将军曾在李大人面前提议,让影密卫随同保护千机铜盘。难道以将军的眼色看不出李大人的不悦吗?还是说即便是早知如此,您也想争取机会?”
“李大人的不悦彰显得很清楚,连你也能够一眼看出。我这句话无非是尽自己的职责,以保护公子的安全为首。”
“公子扶苏依仗的却是蒙将军。”
“所以呢?”
章邯反问,隔着桌案他的眼神递来,和手中玉杯一样的温度。
我借饮酒举杯挡住一时失态,曾以为章邯受制于蒙恬等人之下会积郁愤懑,可从现在的状况看来,这个任务要想完成,对于眼前之人,不得不有所防备。
“说到蒙恬,”章邯的目光没有移开,“几日前蒙恬亲帅黄金火骑兵与星魂护法一同抓捕墨家叛逆,想不到负责指路的墨家弟子被劫走,不得已中途折返。”
这让我想起事发前前阿德的死去,当时我曾自私地想着,若被抓走的是阿德,或许一切都会有所改变。
但我不明白他因何提起这件事,遂点头道,“的确如此。”
“我很好奇,这名指路的弟子似乎知道墨家集中所在的隐秘据点。这让我很容易想起那日前我在桑海边上‘偶遇’的一个人,她告诉我普通的墨家弟子不过是在隐蔽点居住,是不可能知道这个地方的。”
这话说完,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前之人,手中还举着空下的杯盏便僵住了。
皱眉看去,他的神色里并没太多动容。相反的,由之前我提到公子扶苏时眼神的冷冽倒添上一点笑意。
将杯盏郑重放下,我站起身,“一路追来口干舌燥,我还当章将军是为赔礼请我喝酒,想不到是要找我算清账目的。”
“算账?”
章邯声音上扬,似乎对我的措辞有些好笑。见他伸手越过桌案拿过那只玉杯斟上,只抿一口,便说道,“你欠的都已经还清了。”
对于章邯这句话我听不明白,不过他言语中无责备之意,而“还清”这个说法也令我很是满意。
见他自顾自地饮酒,我便自行离开。一路上甚至假想,这样的人虽然行事傲慢但不拘泥,这样的毫无逊让和执拗乖张也算得上是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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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巡逻时最是孤独,只身茕影淹没在夜色当中。而环顾四处,都是高起的楼阁。在这当中最高的是箭楼,森森然兀立,仿佛遮云蔽月。
月在中天,平铺光华。
燃火哔哩照亮庭院,投下森幽。将军府内巡逻的护卫刚从脚下正方向两队交接而过,八人一队,阵势规格极为严谨。
李斯在桑海城是暂住在将军府,身份尊贵,权位高上,所以防范守卫上,蒙邯的安排也是谨慎严苛的。
这无疑使我轻松了许多,夜里也有了坐在檐上看风景吹凉风的闲心。
风里挟着的一点冷香让人清醒,我直了直身板,语气里并无欢迎的意思。
“每次见到你我就觉得要忙起来了,做一个闲人真难!”
“最近李斯有什么异动?”
真刚冷冷问话,从他突然出现在檐顶他就没回头,我只能看到他身后被风吹扬起的肩上雨遮倏而起落。
“也就是政务上的操持,”我回想了一下,“昨天还与儒家的张良见了一面。”
“张良?”
我点点头,想到他背对着我,还是开口解释道:“张良是小圣贤庄的三当家,这样有名声的人物你居然不曾听过?”
“如果你单以为此人不过是区区的一个三当家,那对这样有名声的人物,倒是你孤陋寡闻了。”
“他,是什么人?”
“五代皆为韩室相国,是朝中肱股。当年能与韩国大将军姬无夜抗衡的少数几人中,其一的张开地便是张良的祖上。”
我眉头不禁皱起,我还真如真刚所说的除了知道张良是小圣贤庄三当家之处别无追究。在张良面前,我记得自己还说过贵胄朝臣追逐贵气,他听了这样的话非但没有辩解反而顺着我的意思,容态从容。
“你最近似乎在李斯身边的时间少了很多。”许是见我久不接话,真刚微侧过头开口道。
我不否认,想了想便也将上次遇到章邯时有意提起公子扶苏一事说予他听,“你说,章邯心之所向就不可更改么?”
真刚认真听来,反问我,“那你觉得呢?”
“他可是个聪明人。”
说完这句话,我也觉得这个形容随便了些,补充说道,“草蛇灰线,他本来就是从秋毫处发掘事情本身的人。现在他在桑海城的消息还处于隐蔽,墨家对此也丝毫不知,这样明处有蒙恬的保护,暗里由他的影密卫静伏,必然密无疏漏。”
“若要衣成,就不能没有线缝相衔。十分的完备,也会有一分的破绽。”
破绽?想了想还是遥头,“以蒙恬的骁勇经验和章邯的成熟老道,这或许是一件无缝天衣也说不定。”
沉默半晌,从檐顶传来声音:“公子扶苏与李斯的会宴在什么地方?”
“海月小筑,听说是偏僻的一处胜地。”
“什么时候?”
我接话道,“一个月以后,仔细算来大约是庚申日。”
虽然夜里又相隔甚远,从真刚的背影来看还是辨认出他点头的动作。
“离会宴还有不短的时日,任务已经开始了吗?”
我毫不诧异他早早得到的消息。夜暮时密函方至,我夜时探得函中部分内容,而罗网当日便已经收到风声。
但是我还是很客气地问上一句,“需要我这边做些什么?”
“和平日一样就足够。”
真刚回答,但他很快又补充了一句,“留意章邯的动作。”
我看着他背身不动的模样,心里也不禁有点感慨。刚才的那句话,其中意思我不会听不明白。我们已经不像从前在罗网接受训练时的陪伴,这句话或许是为了罗网的主子,但是真真切切地来自真刚——居于上头、我不能不服从的人物。
所以必须识相。
我在檐上跪下,膝盖无声碰在粗粝的瓦缝交接之上,“是。”
这一跪我不知道跪了多久,那清冽缥缈的香气已经很难辨析。大约是闲的无事,而这姿势也正好将身子抬高便于将府内情况收入眼底。
远处公子扶苏暂住的院落侧门有一个人的身影被月华投射于地,步态沉稳之声行过,在侍卫巡回中穿梭丝毫没错步避让。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这刚从公子扶苏处走出的便是章邯。我总觉得以前在咸阳时对他是少有接触,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反而在朝外难免交集。
我使力起身欲飞身于更高檐顶隐蔽处,却脚下失力跌倒。黑眩于目前,竟然不得坐起,后背蹭擦檐瓦向下,就要落下高台。
章邯此时已经接近,见他遥遥一眺,往这边看来。我忙将头和目光收回。
心口跳得厉害,也多亏最后一刹指上用力缚紧屋脊才得以将下滑之势停住。而那脚步声不过略缓慢也没有停下,径直从之下而过。
手上不动,脚下并起反身一跃,再次落在屋檐上时我展臂对扶于落脚两侧方才稳下身子。
自己似乎是太小心翼翼了,刚才的躲避实在是没有必要。即便是被章邯看到,无非是作为李斯身旁的人夜里巡视罢了。
而那下意识的避开,也是因为心底依旧觉得惹不起那厉害的人物。若是真的翻身跌落,那在章邯看来可不止笑话那么简单了,说不定那一瞬间,我的胆怯和心慌还真能被他看出。
“你刚才,是要躲开他?还是引起他的注意?”
蓦然一声让我回头,男子和他的声音一样突然出现在身后,面纱上的蜘蛛绣样游弋不定。
原来真刚还没离开。
我没有应话,松开手,站起来时有些犹豫。
真刚看我动作,开口问道:“你腿脚受伤了?”
“并非”。
我摇头,试探地挪动两步,脚下又似乎没有什么大碍。遂拂了拂手上的尘垢,直接对真刚说,“你可注意到刚才走过之人?”
面纱之上眉目肃然,他点点头,“章邯夜访,似乎没有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