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黄栌(1 / 1)
我将他的身体埋在雪里,那柄剑就斜插入他身旁。他是行走江湖的人,生前人不离剑,只愿死后亦能有剑相随。
提着二人的头颅,我一步一步踏过雪地。这条路我郑重其事地走过,深雪之上只有一排脚印。最后回头的一眼,绝不是对未来将要面对的心生胆怯或是迟疑退缩,而是将他永远留在记忆里。
罗网组织的蜘蛛在天下广布丝网,很快的,就如我预料的那样将我纳入其中。
丁酉下级三等是一个很低的排名,这样想着,后颈上传来的阵阵刺痛让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洋苏木制成的墨色点在针尖,被带入留在皮下。这阵阵的刺痛其实并不是很疼,只是一针一针细数落下,不知怎么回事就像刺进心里。这样空落落的感觉,让人禁不住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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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网,没有人知道别人的名字,我们在意的只是他们的排位。作为最庞大和可怕的杀手组织,每一天都会有逃命死囚和流亡剑客的加入和重整。任务之外,都要接受与死亡擦肩的训练,成者得到进位和殊荣,败者却要自甘或许是失去性命的惩罚。
一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成长和学会如何让自己更好地活下来,丁酉上级二等,是我现在的排名,这个排名在丁酉之列虽不是最高,但也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这段时间,我受大人之命在丞相府秘密收集情报。当然,最适用于我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李斯身旁的杀手。
造化真是爱作弄人,两旁兼顾还要不露声色。到底,还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三月,李斯下达给我的密令是渗入墨家机关城。
我将消息传递出去,外界自有罗网中人负责呈上。看起来监视李斯一事需另有安排,我也无所谓,罗网从来不缺执行命令的人。
墨家在各地均有隐藏不动的势力,这股势力由墨家巨子率领、七大头领分别负责,与帝国历经多年抗衡。而墨家机关城便是叛逆分子的至关重要的根据地,就像猖獗的土鼠,要想在各处追杀它们,效果往往不佳。直击巢穴,捣除祸害的源头,是根治鼠患的唯一途径。
墨家的教义是兼天下爱众生,这是他们游说的说题,而在我看来恰恰是混入他们之中的破绽。
即便是再小心翼翼,面对弱小与低下的人,墨家总秉怀他们不知疲惫的怜悯善心。这,就是他们的弱点。但是面对绝不简单的墨家,想要把自己伪装成足够吸引他们怜悯相助的那类人,我需要一个很长时间的铺垫。
粗布麻衣是深的蓝色,染得不均匀的地方显得深浅一块。我提了提裙摆,脚上的碎花鞋子形瘦小,穿上去很是不习惯。这样紧的鞋,连走起路来都得几步一停吧。
长辫简单梳成一束斜搭左侧,便将颈上的刺青掩盖在之下。
四处都是干黄的庄稼和野草,烈日之下更显得脆弱毫无生气。脚下延伸向前的碎石小路通往的篱笆之后是一户普通农舍。农舍的主人是两位已过天命之年的老者,这些消息的来源是下级几位罗网探子,据他们的消息,两个月之前这家的小儿子已被征随北方修筑一队。
农舍之上一缕升烟袅袅,是屋内人起火准备饭食。
我径直走到屋子篱笆前,篱笆并为围拢,像是忘了关上又像本来就不必关上。声音犹豫地开口,“请问,有人在家吗?”
“谁呀?”
苍老的声音自屋内传出已经微弱,我模糊听见碗筷触碰的一点脆响后脚步声慢慢移动。
老妇见我先是一愣,“你是?”
“您是宁家大娘吗?”我问道,见老妇点头称是后,面上浮现尴尬之色。垂头捏着指尖,“大娘,是,是阿和让我来找你的……”
阿和是这家小儿子的名字,我神态与称呼上的羞涩皆被老妇看入眼里。她拉着我的手,即便是从屋前到屋内这短短的距离,她的手都没有松开。
吃饭时她不住往我碗中夹菜,笑说家里没什么好吃的,笑意里有些过意不去的意思。
我小声告诉她,自己在家中也是吃这些素斋。
“我很喜欢您做的菜。”将素炒的萝卜丝儿放入口中。没有油气又缺少咸味,萝卜也没有清甜的汁液和细嫩的口感,口中是塞着粗糙无味的菜渣,但是,却不陌生,这毕竟比起我曾经狼吞虎咽入腹的残羹冷饭来说要吃得舒服。
饭后,我极力收拾着碗筷,宁大娘拗不过我,便先上田里找她的老伴。
宁家的主人是个枯干细瘦的老头,和这乡里处的其他老者一样,翻卷至膝盖上部的裳裤和衣袖,□□的黝黑皮肤上是橘皮的晦黄。他把挂在颈上的麻布巾拿起一折,抹了抹一路赶回急出的汗水。眼里不像老妇乍一惊讶后的慈祥动容,倒是好一番深思熟虑的模样。
“阿和从没有和我们提起过这件事。”
我给他倒了一碗茶,他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放置一旁。
我详细解释,“我的家在此地往北一偏远里中,家中原有两个哥哥,父母早已过世了。”说到这,喉头哽咽,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道,“一月前,征调服役的军队正经过南边来到我和哥哥所住的乡里之中。”
帝国的事情我们寻常黔首不知用意,但是我的两个哥哥却要服从征调。远离家园去遥远的北方,在那里是土木修造、桥梁河渠的工程。一年的服役,不知道会有多么艰辛。
一晚,刚入里的征役队伍留宿在家里,里典硬撑的笑声混杂着军人的行酒调笑,嘈杂入耳。我负责备好热饭热菜,焦黄的糙米上是新摘下的幼嫩韭菜。才发嫩芽,便不及长大。
这些饭食是为队伍中征来的人准备的,虽然简陋,但他们还是吃得一干二净。我心下难过,想着自家两位哥哥明日也成为他们一队中人便不住落泪。
“那时,听到有人对我说,‘不必难过’。我便更是难受,就将担忧说与他听。他替我想办法,也将名字告诉我,说他叫阿和。”停顿了片刻,面前两位老人神色一时触动。
宁大娘抹抹眼泪,“阿和,他可还好?”
我没有摇头,想了想还是说,“面上有些疲乏,两里之间有些路程。连着几十天的赶路,少不了风尘之色。”
“阿和还和你说了什么?”宁老头复捧起碗一饮,皱着的眉展开平复,“听你这话,家中独剩下你一个女孩子家未免无依无靠,太危险了。”
我点头,越点头是越低,声音也渐微,“他……他只让我来此处寻你们,虽然他话里是让我替他照顾两位老人家,实际上却是我打扰你们。”
“你也真是的,问那么细做什么!”宁大娘小力推搡老伴,又拉过我的手细细看着,“我们家阿和说的话不必尽说,你们自己商量好就是了。刚才你说的以后不要再说,阿和和你家兄长此去要一年之后才能回来,我们两个老家伙也是孤独,你留下来,好让我们有个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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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听人说过,时岁飘忽,自在时至快。
我从未理解日月之短是如何让人追忆的,因为自己不知何谓“自在”。只想着大约和道家一派所载的逍遥游一说相仿,秉心随性,行动无有枷锁,轻能乘奔御风。
“阿爹!阿娘!”我这样称呼宁家两位老人,他们则喊我的名字“阿术”。
阿娘甚至打趣我,说宁术是个好听的名字。她言语态度之间必然是肯定了自己小儿子与我的关系,起先让我改口称呼也是与这个原因无差。
我补着衣裳装傻,“单叫阿术本来就很好听了。”
阿娘点着我的脑门笑得大声,“真不知道说你这丫头害臊还是不害臊。”
我将放在她肘边的剪子移得远些,说道,“虽然念作苍术之术,可若是别音,便有大道理。”
术者,道也。邑中之术,亦可延伸作通往所求的方略、技巧。叩术则能达意,不知术者,终究固步难行。
只是这样的大道理我必须敷衍而过,寻常女子操持之外的事物都要掩盖得一丝不透。所以,所谓的“术”,不过是苍术之术,用以破除中焦湿聚、眼目昏涩之水湿风痹常症,遍出寻常,无需珍惜之物。
这个名字愈是普通得无处可敲击琢磨,愈是让人留神。早先在丞相府就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讲起话的声音轻巧随意得就像是他不过是恰好想将这句话说给谁听,而彼时遇到的人又恰好是我。
“你似乎很受李大人信任。”他就那么开口道,“在高手云起的丞相府能崭露头角,是因为你完成的每一次任务都很完美,完美得就像这次任务本就为你定下。你说让人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你那些完成的任务还算不算毫无裂缝?”
我记得自己对他的话回答得直接,“我不明白章将军所指。”
章邯笑了笑,笑意薄薄地停在上勾的一侧唇角,“你确实不应该明白。”
在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个人所带的影密卫与罗网之间的横亘,谁一旦先被察觉了形迹,谁就会落入对方的杀意之下。
离开丞相府也可暂时避过这个风浪,哪怕这波风浪无意掀起空飘虚泡的异类。
转瞬七月,便已有大半年准备。
与二老相依,乡里左右无不把我看做他们的女儿,邻里往来,也能饭后闲话。有炊烟灯火,有谈笑迎送,这就是我所不曾有过的,家。
这也是我不配有的家。
夜里,我燃起焰如豆般微小的灯台,菜籽作的燃脂被热气蒸腾出细细的香气。深蓝为底缀以白色花形的麻布帘子挡在两室之间,亮光根本透不出室外。
手中比次指相似的铜制小轴内是自三月离开后就断开的密令。铜身微微还有传递人手上温度,那是极隐蔽的消息传讯。
我从来浅眠,忽有一声似夜鸟丧鸣,便惊坐而起,睡意全无。
铜轴便是在讯息暗语之后出现在窗棂的,来自丞相府的密令皆由相国李大人亲书。篆字如人,博雅深知,天底下不可求、不敢求的好字:
墨家盗跖明日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