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精白(1 / 1)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问,为什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片苍莽幽森?双足□□踩在寒气氤氲里,是无处着重的茫然,脚下随时的滑腻让整个身体前扑至地。这样接近的距离,我闻到寒意掺杂的腥臭。
是血。这一眼望去不能视物,皆是污血铺成。步步跌撞、摇摆不定。这古怪之处浸透血液,是谁把我带到这里!
终于,有人回答我了。她在雪地里只影独行,很小的身影后面是一串很小的脚印。让人不难注意的是她手握发束下两颗摇摆着的头颅。
她回头,眼睛里没有惧色,声音还是十三四岁少女所有的铃响般的清澈,“是我自己走到这里的。”
有风从空穴涌动,她青黑的长发向前铺洒,“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光明什么是温暖,只明白自己从黑暗的地方而来。这样的肮脏和不堪,是被喜欢光明和温暖的他们唾弃的,只有留在黑暗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她站得远,凭空指了指我,“如果你想靠近温暖,想要生活在阳炎下,你就会像自己脖颈之上的蜘蛛,在触摸到的那一瞬间被灼伤,肢节枯缩。”
我相信这个女孩所说的话,因为,我从来相信的只是自己。
-----------------------------------------------
明日到这里的是墨家的盗跖,这对于我来说可以说是幸,也可以说是不幸。
盗跖在墨家七位头领之中算不得是最厉害的角色,不过他身手非比寻常,善行奇巧之道。据我所知,在入墨家之前,其盗亦有道的名声也是颇有雅评。盗贪吏之财,济黔首生计。行事不能说光明磊落,却处处都彰显侠者道义。
只是,为盗者遇事小心谨慎,以察人形色为先要。我这大半年的准备能使自己滴水不漏,却不一定能在他的眼里毫无破绽。
想到这,我不由想起那个叫章邯的人。
草蛇灰线,千里追踪。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章邯,虽名气上似乎不如帝国将才新星蒙恬,但其处事的老道、为人的稳妥就连相国李斯都不能小觑。
蛇游走于野草,虽然身轻无声,但形迹必然留在草间。倘若足够的仔细,即便是在柴灰之上的缝线,也能落入眼底。
庆幸以现下光景来看,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那么,这个盗跖比起章邯,也不知能不能欣赏得来即将演出的一场戏。
绢布沾上菜籽油,倏尔火光闪动,迅速被吞没。
我趁着火焰起时燃了一滴香脂,香气温弱,却缭绕千里。似乎明明是寻常气味中的一份,却能被有心的识香人寻觅。
果不其然,窗外人影闪过。叩窗七响,节律细快不乱作三重一弱再迭起之音。
“有消息?”
“墨家盗跖明日即到,李斯已令我动手。若是事成,我明晚便会依照李斯的打算前往墨家机关城。”
窗上黑影接令垂首,便如来时一般消失,恍若魑魅。
室内恢复寂静,隔屋老者夜里鼾声在布帘之后从未间断。
我难以入眠,睁着眼睛一遍遍设想明日的所有可能。一边想着,一边把玩铜轴。它在指间几次旋转轮至向上掌心,我合指上力,握拳之内的硬物磕烙逐渐减缓。翻手展开,扑索索的泥尘般飘飞落地。
第二日早,云薄天高。这是个没有雨水的好兆头。
里中水源不多,通往乡里的小道旁的一处向来少人取水,却因屋舍靠近成了我的首选。此时将是隅中,屋舍炊烟数缕,远远地看去,没有风的摇动时是抟直而上的。
我将井里牵引木桶的绳子提在手上,载得几乎平满的桶内清水微微泛着纹路被提至井口。
抬手虚掩在眼前,指缝相衔接的肌肤被隐射出薄粉色,灼灼的光线还是免不了透映在眼中。
盗跖的行动是隐蔽的,既然无法找到他,就只能让他找到我。
心下这么想着,视线刚从艳阳天转回就发现眼前站着个身影。
谁在那儿?
我一惊,眼里因长时间看着烈日强光而视线不清。眼前漆黑偶然有光亮的圈晕恍惚,那人一动不动地立于身前,缁色劲装玄黑甲胄,再往上是模糊的模样。
脑袋沉甸甸的难受,我索性扶着井口石坯坐下,这一个“可能”是昨晚辗转难眠都没有料想过的。
“您是?”
男子没有应话,几步上前单膝就地看着木桶,“水高与桶身几近。”
他四处只看一眼,复起身行至我身侧。眼里似乎有些讥诮,“你取水之时显然没有费两分气力,以你的武功想将满桶提至井口放于地面而不溢滴水,的确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面无水迹,为什么在井口石坯内侧却满是漾出的痕迹?”
我退开几步,抬头直应对上男人的目光,“我也很不能理解,像您这样打扮的贵人为什么来到这里?您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好像不想认识我。”他笑了笑,还是那般看上去无不冰冷的唇角,即便是笑起来,还是让人退避不及。
“李大人身旁行事完美至极的杀手,我倒认识你。”
眉头紧锁,背靠着石坯右手向后摸向左腰侧。对于面前之人,虽然看似态度友好但我却戒心严重,即便是将短刀抽出后仍然毫无胜算的可能。
“你好,我叫章邯。”他笑笑,对我的戒备之色全然不在乎。
他既然明说了,我也懒得装傻,索性说道,“回章将军,我身为李大人的属下自然是听命做事。”
“在这处陋里农舍,你等的是墨家叛逆。”
“章将军哪里的话,也不知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粗看之下确实没有关系。”
章邯低头说道。我方才到他胸口高度,微微抬颔看他便是在一片无云遮蔽的烈日下。阳光落在他身后,身前是投下的阴影,这样的角度看着他说话,不至于被强光灼痛眼睛。
“你的身份是他们的亲人,身形羸弱看似毫无攻击,在旁人看来不难动恻隐之心。但是细想之后就能剖开理顺你的用心。”
“墨家兼爱天下不假,然而墨子尚农,对于黔首的看重远非一般。你此时的身份不过是铺垫墨家的信任,今日墨家盗跖一来,你必然要制造一个突发事件。”
“草蛇灰线,千里追踪。”我赞叹,“章将军真是名不虚传。”
“你不好奇我如何知道墨家叛逆的行踪?”章邯挑眉问道。
我一愣,我心中自然认为是李斯将这些话告诉于章邯。若不是如此,他手下的影密卫也能探知到消息。可现在他这般刻意提起,倒像是有什么把柄,但愿这个把柄不是我所想。
我顺着他的意思问,“那章将军是如何知道的?”
章邯头向侧略微一偏,这一细小的动作却有大反应。风乍然而起,水纹激荡越出桶外。以铜甲覆面的影密卫骤然出现,将一个缚住手足之徒丢掷地上。
“罗网!”
看着那人屈身跪坐时露出的青黑蜘蛛纹样,我有片刻讶然,但转瞬露出了然之色,“想必相国大人亦召集罗网组织对叛逆分子进行搜查。”
“你是这样认为的?和你的想法相左,我倒认为罗网不在李大人的管辖之下。那么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垂下目光,这人看见我时眸中的慌乱有一瞬间安定。这是替我传话的人,作为初入罗网的亡命之辈,他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差。我不清楚他是如何被章邯发觉行踪的,只知道做为第一次任务的一个步骤,他失败了。
刀光浮掠,那人安定的神情开始茫然,继而是比起之前更甚的惊慌错愕。他全身俱战栗,颈间鲜血喷涌。
在那人衣物上擦净刀身上的血迹,我将它收入暗藏在腰侧的薄鞘,“章将军说的是。既然如此,这个人不能留。”
“还烦请章将军手下的影密卫将这里的痕迹清扫了。”
见章邯不言语,我开口,“您是大人的朋友,今日墨家叛逆将至一事我说出来无妨。与将军所推测的无出一二,今日我定是要博墨家恻隐,以此混入机关城。看章将军此行,应该是与大人一道准备蜃楼之事而恰巧路经此地,路上千万小心。”
话毕我弯腰探向木桶的提手,也许是因为及时弥补刚才的破绽而劲道松懈,也许更因为眼前之人可怕的审察至微,那一桶水就在眼前却飘忽不定,我几次尝试竟将清水泼洒去了半数。
他俯身,轻易得仿若手提无物般将水桶递到我手中,手上顿时的一沉之后就是触及他左手上的硬茧。这是用剑的好手,都说用剑的人易被剑上的凌冽寒气侵染,心身俱寒。不过,现在我想,并非所有用剑之人都是这样的。
-------------------------------------------
“阿术,阿术……”
求饶之声就在身前,但是仅仅几声便似梦中惊厥地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改口道,“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杀人时这样的求饶我并不少听,这样的声音是垂死的挣扎,奢求他人把自己的性命还回去。
几年前杀死罗网杀手时是趁其不备,杀死他时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能说出,唯有其后加入罗网组织,又凭借细密的消息探知到一个人的所处后,那个人凄切的求饶哭诉才让我觉得痛快。
一个七尺男儿,即使经脉俱断与废物无异,仍然涕泪满面地恳求饶他一条命?
我也是第一次安静地和一个将死之人闲聊。我问他,我当年也是哭着求你不要碰我,那你为什么没有停手?
那人闻言一愣,呆滞之后神色变得惊惶。
我懒得理会脚下匍匐的残破之人,径自把玩着短刀喃喃道,“你见过我的呀,四年前你污了我的身子时。不过受你欺负的人那么多,你不记得我是当然的。那时我十三岁吧……大概,才那么高。”
我伸手虚空比划了一个高度,矮小的。
这街头痞子的样子我想忘却忘不了,言语无法数尽的丑陋可怖是黑暗的最开始。哭声和哀求换来的是更为残暴的羞辱,哪怕时日过去,疼痛是不会减退的。心里生根,发芽,开散至身体每一处,裂开腠理。
“你说,你现在求我饶你,我该饶还是不该?”
痛快之后的麻木已经习以为常,直至现在面对身前被麻绳束缚的宁家老人,我也只是走上前将他们的口堵上,复折回至窗前,茫然看着窗外的落日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