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绝望(1 / 1)
第二日朝会方毕,六部重臣,太子,长安诸王及北平王世子,便应召齐聚延英殿,商议与北戎和亲一事。
皇帝由内侍康昆仑搀扶着走上殿来,在御座中坐下,众人礼拜已毕。皇帝目光在诸重臣脸上踆巡一刻,终于开言道:“北戎王提亲一事,诸卿可有见解?”
话是问的诸臣,但是所有的目光都是聚在凌琛脸上的。与北戎和亲一事,若无北平王府允可,只怕毫无可为之处。
凌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座席中长跪起来,揖道:“皇上,臣斗胆请言。”
皇帝昏茫的目光定定地瞧着凌琛:“讲。”
凌琛躬身行礼,重新直起身来后,道:“是。两国姻亲,兵革不起,北疆靖宁无事,百姓安居,天下安定,自是我大浩之福。”
众人交换着目光,连滦川公都这般说了,下面的奏对也就容易了许多。殿中静寂,众臣皆默默地琢磨着自己的应对腹稿。
不料凌琛话锋一转,道:“臣年轻识浅,因此所忧之处,却不在邦交——温郁渎其人,杀母弑兄,其凶狠残暴,直如禽兽。我大浩天姬何等贵重,何得赐降此獠?”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篇话实是圆滑之极。和亲女子本就是政治弈子,那得如民间女子那般挑拣丈夫品行?大可一笑置之,但滦川公这番奏对若是推敲起来,又实有深意,暗指北戎王狼子野心,和亲亦不能保北疆平安。凌琛以小儿女之事说到国策之上,不露北平府之意,实是高妙到了十分的太极手段。众臣又复忖度起来,不知如何应对方好。
独孤丞相看了一眼板着脸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他手握相权十余年,习惯了大权在握一言九鼎,儿子与自己向来共同进退,并无疑义。因此昨夜有些托大,并没有向儿子打问过北平王府的主张。此时凌琛如此奏对,实是将难题重新丢回给了朝庭,他为百官之首,不得不先行开言,道:“有我大浩国威,温郁渎安敢轻慢天姬?”
凌琛已经跪坐回去,脸色有些恹恹的,仿佛方才几句话便已耗尽了精神。听见独孤丞相驳了自己一句,也不答话,自垂了头发呆。独孤丞相倒也并不打算招惹这位北平府的金枝玉叶,向皇帝行了一礼,便续道:“方才滦川公也说过:两国姻亲,兵革不起,是大浩之福。想那唐时文成公主和蕃,千年传诵不绝,至今藏地与中原依旧有郎舅之称……”他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都是在说着和亲的好处。众臣看滦川公时,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都猜想滦川公方才说的必是两面光的场面话,便也自家心中有了计较。待独孤丞相奏对完毕,三省相公与六部的几名尚书,皆出言附和了一番。
惟有兼着兵部尚书衔的武德将军没有开言,木着脸直视前方,仿佛是在瞧着一根镶金彩绘的云龙水纹巨柱出神。
殿中只有他和凌琛二人,心思不在大浩的国策之上。
独孤敬烈不必瞧凌琛神色,也知道凌琛现在正在心烦意乱,就象凌琛不必看他,也知道他心如死灰一样。他在心中郁郁地笑了起来:如此相知的两个人,凭一个眼神就能看尽对方心底的两个人,非但不能相守,且离了长安,便再不能相见。
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站在帝国朝庭的最高处,手握能令千百万人粉身碎骨的权势,在平凡人的眼里,他们是命运的宠儿,天上云端中的神祗。
惟其如此,他们的情感才如此的卑微,绝望到不能拥有一片生根发芽的土壤。
凌琛的确没有看独孤敬烈,他此时的心境,也较独孤敬烈的看破世情要繁乱复杂得多。他不大明白独孤敬烈为什么能如此的镇定自若,在他对独孤敬烈的了解里,那一刹那间的情感爆发,已足以令古板的武德将军叩拜天地,深自忏悔,向授业恩师北平王自刎谢罪了。
但是独孤敬烈居然如此的平静如水,甚至早上还与自己同骑入宫。
凌琛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敏锐触觉已令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就象在广袤荒原里他能准确捕捉到暗藏的杀意一般。这平静似水的神情之下,他亦体味到了凶猛的暗流,在无声无息中,便能将生命中的希望吞噬一空。
独孤敬烈要毁灭的,是谁的希望?
太子自座席上起身,殿中的群臣便依礼安静了下来。太子向皇帝一揖,沉稳地开口道:“方才群臣所言,亦是儿臣所想。为大浩边疆平安,国内安宁,和亲乃是上上之策。”
他微微垂首,不看任何人,缓缓道:“昔日娄敬说高祖,道:‘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後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因此,为我大浩计,请遣父皇爱女,儿臣的胞妹和亲。”
一语说出,石破天惊!皇帝膝下三儿五女,除独孤皇后幼女永庆公主外,尽已婚嫁——便是永庆公主,皇家如今也若有若无地透出意思来,要令她降北平王府,嫁滦川公为妻。太子如今居然横插一刀,要将这娇贵天女,嫁到蛮荒之地的北戎去!这一奏中将撼动的朝局,几如翻天覆地!
太子仿佛对周遭惊异的目光不知不觉一般,继续奏道:“北戎王温郁渎有奏报至鸿胪寺,言道愿尚贵主,以骏马名种三千匹,黄金五千镬,及各式珍宝为聘。儿臣平日主政,对兵事虽不尽知,却也略有心得,我大浩马种实是不如西北诸国,因此骑射不及,马球之赛,已足以见微知著。若能得北戎名马,不亚于当年天马入汉宫。——是不是,滦川公?”
他竟然直接点名问上了在这桩事体中,身份最为微妙敏感的凌琛!凌琛一顿,刚要开口说话,齐王梁殷却知若是凌琛应和了太子,此事便绝无转圜之地。因此大声插道:“荒谬!文成,金城俱是宗室女,汉昭君更只是宫室女子,岂有令皇上亲生血脉,流落荒野的!”太子立时反唇相讥,道:“唐遣宗室女和番,安史之乱时吐蕃便乘火打劫;汉昭君出塞,待王莽篡汉时,匈奴可有一兵一卒相助汉室?”梁殷喝道:“安史之乱后,唐室衰微,便有唐贵主宁国,咸安等和亲事,乃受迫所为,难道我大浩也到了这等地步了?”两人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众臣见两名龙子凤孙吵了起来,生怕殃及池鱼,俱不敢则声。皇帝却神色不动,端坐在御座之上不发一言,仿佛想把这场吵骂听个完整一般;清河王看了皇帝一眼,刚要出声喝止,独孤敬烈却先老王爷一步直起身来,道:“皇上,臣有下情上奏。”
老皇帝脸上毫无表情,道:“奏来。”
独孤敬烈的声音比皇帝的更加平板,道:“臣执掌兵部,与北戎之交中,除马事外,尚有各式兵技之事,如钢铁,武刚车等,及各式天工术……”他缓缓罗列武事,畅如流水,将凌琛与他昨夜所说的榷场等事也杂糅其中,一一道出。太子与齐王本还想争执,听得他多说几句,便不再开言,沉着脸专注听取。其余人等皆越听越是愣怔,再听下去,更是心惊,一时殿中寂然无声。
惟凌琛抬起眼来,不错眼珠地盯着了独孤敬烈。
他永远也不会令自己失望,果然守住了要让自己回北平府的承诺。
太子脸色铁青,齐王与独孤丞相的脸上也是神情复杂。独孤敬烈这一奏,几乎全盘推翻了和亲之意!众人投向他的目光纷繁复杂,他却无知无觉一般,还在陈说,道是:“且长安乱中,臣追查霹雳弹一事,也发觉了北戎自边疆私运火药,延请中原习丹炉技艺的道士入北戎官中之举。因此若大开两国交通,北戎所得好处,只怕早已胜过三千名马之数。”
这番奏对,几已为拒绝和亲之事一锤定音!皇帝微微点了点头,道:“众卿有何话说?”众人议论一番,虽众说纷纭,却几无人敢再提同意和亲一事。皇帝见众人无话可说,便道:“令翰林院草诏,不许北戎和亲之请。——如此,众卿散了吧。”
众人在座上山呼礼拜,见皇帝往殿后而去,便也起身,鱼贯而出。
凌琛刚刚出殿,便有内侍前来,宣诏道:“滦川公,皇上有谕,让您今儿留宿内宛。”凌琛微微拧眉,点点头,道:“臣奉谕。”转身便随着那小内侍往北平王入京时常宿的清思阁走去。
刚走没多远,一个高大的人影自御道上快步走来,拦住了他,对那小内侍道:“我与滦川公有些话说,请内官行个方便。”小内侍见是武德将军,看看凌琛脸色,知趣儿笑道:“不敢,奴婢在前边等候。”连忙向前远远避开。
凌琛与独孤敬烈对视一刻,见四下无人,有些不自在,低声道:“今儿……我……”他想着自己是否该向独孤敬烈道个谢?
可是两人之间,这个谢字,太也多余。
独孤敬烈对他,无限包容,无限宠溺,早已无须任何的言语。
独孤敬烈却仿佛瞧不出凌琛尴尬,只温声说:“今天之后,你不宜再住在我府之中了。”
凌琛不防他要说的竟是这个,瞬间睁大了眼睛!
独孤敬烈迎着他惊异的眼神,慢慢道:“若你再住在我家里,任人都会说,我今天的奏对,必定与你有关……因此你搬出我家,便似因这次的朝会奏对,与我生了嫌隙一般,朝中人也就不会怀疑到北平府之上了……”
他最后一次象兄长对着幼弟一般,对着凌琛微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已经是大人了……照顾好自己。”
平日里他要说这种把凌琛当小孩子的话,一定会把凌小公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把场子找回来不算完。但是如今的凌琛,只是怔怔地盯着独孤敬烈,听着他为自己一寸寸铺平回北平府的道路。
那一刹那间,他瞧清了那线条刚硬,经常毫无表情的脸上,眉间眼稍已生满了细细的纹路……长安,自己最讨厌的,污浊旋涡无穷无尽的长安,他已经在这里毫无希望的埋葬了十年……
可是他要让自己回去,回北平府,只是因为自己说过“我讨厌长安”
。
送自己回了北平府之后,他会再埋葬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凌琛的胸中生出万千柔情,瞧着面前这个十年前沉默相伴,十年后又要为了自己,抑绝相思的男人,心中忽地柔软的不能自拔。
独孤敬烈却再不能直面这双定定望着自己的晶亮眼睛,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凌琛的目光,道:“我已经遣人打扫整理京中北平王府邸。你明天出宫,便可以回府居住了。”说着,转身离去。
凌琛怔怔地站在原地,瞧着他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自己面前,隐没在了万千宫城之中。
他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先前来召的小内侍却追上来,唤道:“滦川公,皇上有诏,在重华楼召见您,这边请……”
凌琛低下头来,愣愣地瞧一刻脚下平整的汉白玉石道路,终于转回身,随着那小内侍,一步一步地走过皇城之内,气象庄肃,规制森严的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