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激战(1 / 1)
凌琛三步两步跳下台阶,撩起长袍前摆塞在腰带之中,从一名宦官手中接过骑士用的幞头,裹在头上。马夫已经将那匹“咴咴”嘶叫的枣骝牵了过来。一名下等宦官趴跪在马边,请滦川公踩背上马。凌琛不耐烦地摆摆头,伸臂按在马背上,连马蹬都懒得踩,轻飘飘飞身跃上马背,侧坐雕鞍,一双长腿搭在小宦面前,命道:“把马刺给我卸下来。”
众人皆是一愣,那小宦连忙遵命,爬起伸手为滦川公卸下靴上银质鎏金的精工马刺。马夫在一边不解地问道:“小公爷,要击球便不能带马鞭,怎地还不要马刺催马?”
凌琛笑笑,拍拍枣骝的背,道:“它会痛——你没瞧见北戎人穿的,全都是软绵绵的麂皮靴么?”见小宦拆下那副昂贵马刺,捧在手中不知所措,长腿一摆,跨过马颈,坐正鞍桥,笑道:“赏你了。”说着,弯腰伸臂将手中啃了一口的柰果塞到枣骝的鼻子底下,枣骝嗅到御果清香,高兴得叫也来不及叫一声,便一口咬住,咔哧咔哧嚼得汁水四溢。凌琛自马夫手中接过丝缰,右手取过侍卫送上来的球杆,狼腰纵送,双腿轻夹马腹。枣骝立时明白了主人心意,精神大振,纵声长嘶,如长虹经天,破空而去。
北戎骑士,谁不知晓这位名动北疆的滦川公?凌琛甫一入场,立时有两名骑士左右包抄过来。但是枣骝与凌琛几乎人马合为了一体,枣骝纵跃,凌琛倾身,自两名北戎骑手错马时露出的三尺空档中轻轻松松地窜了过去。那两名骑手本是想用马侧夹逼围堵,不料他穿行得如此之快,两人控马不及,两匹马的马头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北台上观看的皇帝大呼一声:“好!”狠命一拍扶手。
电光火石之间,凌琛已驰到争夺马球之处,臂如振翼,人似矫猿,枣骝奔踊如龙,半月球杆挟风挈电,侧身斜插平挑,那小球儿倏尔不见,几根正在抢夺马球的马杆全都击了个空!便见一道彩光,在马杆击起的漫天黄雾中直上半空。枣骝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凌琛仿佛与马儿心意相通一般,在最高处时忽地镫中起身,长臂暴伸,球杆立时比周遭的骑士都高了半截,正中七宝香球!
观赛的人们瞧着那鹤立鸡群的一支球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皇帝握紧了扶手,太子探起了身子,永庆公主踮起脚尖,胸中小鹿乱闯;独孤敬烈手中鲨鱼皮鞘的纹路,已经深深嵌进了掌心之中。
凌琛振臂急抽,象是要往前方的几名大浩卫士那边传去,两名北戎卫士见他击球手法甚猛,心中大喜,连忙催马回转,要随着球路堵截小球。不料凌琛手腕转处,马球骤然回旋,在空中划出尖利的呼哨声,追风遂电,直向球门东侧的齐王梁殷处飞去!
众人措手不及,梁殷大喜过望,看准球路,挥杆猛抽,一名北戎骑士想要拦阻,终是慢了一步——
计筹卫士将巨竹投入壶中的声音,在忽地沉静下来的球场上震耳欲聋。
“大浩第十三筹!”
偈鼓声直入云霓之上,欢呼声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皇帝鼓掌叫好,百官称颂不绝,永庆公主也不管父皇会不会瞧见自己,激动地拍手欢呼。梁殷得意洋洋地举杆兜马转了半个圈儿,驰过去与凌琛拥抱了一下。
独孤敬烈沉默地盯视着欢庆场面中,惟一不动声色的那个人。
北戎王温郁渎。
他控着坐下的黑色骏马立在场中,自始至终没有上去抢球,仿佛是下场来瞧热闹的闲人一般。
但是独孤敬烈知道他是在看着谁。那锦衣赤马的追风少年,当初也曾这般玄衣墨甲,轻骑如电地闯入北戎阵中,也是这般狠辣刁钻的封喉一箭……若不是温郁渎见机得快,闪躲不开时便及时纵马立起,死的就不是胯~下坐骑,而是北戎王这个人了。
笑起来古灵精怪,狠起来雷霆万均,北平府军中的绝代天骄,一笑一箭,便令君王刻骨铭心。
独孤敬烈握着刀柄,掌心挣出条条血痕。
场上的交锋越发地激烈起来。天家贵戚下场,卫士们重振精神。十六卫的球术自不必说,而北戎骑阵在凌琛面前仿若无物一般,他与枣骝配合得如臂使指,穿阵破阻随心所欲,一时间便将北戎骑士们搅得阵脚大乱。大浩连入几球,投壶中的筹码已与北戎持平。人们连连叫好,欢呼不绝,老皇帝见女儿喊叫得小脸通红,叹了口气,道:“桐儿,到这边儿来坐吧,瞧得清楚些。”
永庆公主脸蛋一红,羞答答地挪到父皇身边,在凌琛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一声清洌的哨声,划破喧天轰闹,正在击球的大浩骑士们皆是一愣,左右瞧瞧,不知是谁吹出的哨音,更不解何意。惟有凌琛眼睛微眯,见北戎数名骑兵已经重新组成马队,自场边掠过,围堵上一名正要传球的大浩骑士,立时纵马连过两名北戎骑士,球杆起处,向着小球挥去。
他球技精妙,缠夺时点拔勾挑,便如凌家枪法一般令人目眩神移。小球儿本在几根球杆间飘舞翻飞,一瞬间却被他那支神鬼莫测的球杆拔得飘飞出围,梭溜溜地向外滚去,众骑立时上去争抢。
那哨音又起,大浩骑士们只顾争抢小球,充耳不闻。一人将球连击数下,见北戎球门已离得不远,飞杆急抽,小球在半空中向球门疾射而去。忽然有三骑至场边飞快地斜穿过来,头尾相连,连绵成壁,球路被封堵得一干二净。一人球杆伸出,瞬间便将球抽了回来。球伴着第三声哨声,向围堵过来的北戎骑士们飞去。
一名北戎骑士正要挥杆接住来球,忽然一根球杆自斜刺中插了进来,夺球连击而去。那北戎骑士一愣,便见那匹赤色骏马自他的马鼻子前擦了过去,自己险险撞上,惊得他的坐骑纵蹄长嘶,差点儿将他摔下马来。他方控马定神间,忽见面前又横过一根球杆,力大势沉地挟风而起,狠狠地截住了在那先一根球杆上回旋的马球!众人只听见闷闷一声响,两支缠着豹皮的球杆已经夹着球击在一处,持杆争夺的,正是北戎王与滦川公!
凌琛右臂微抖,两杆顿开,两人错马而过,球回旋而出,两人圈马纵回身来。却见燕王梁浩已经快得一步,驰马穿过,将球击走。温郁渎嘬唇为哨,早有北戎骑士截插过来,一人驰马迫住梁浩马匹,另一人飞马错过,伸臂击走梁浩杆中的球,向前狠狠抽去。立有大浩骑士上来截球,不料北戎骑士仿若早已知机一般,已有人预先守在了球的来路之前,奋臂连击,小球破空而去,直入大浩门中!
凌琛与温郁渎对视一眼,凌琛咧咧嘴,向对方露出个假模假式的笑容来,拔马便走。温郁渎一声呼哨,自后跟来,与他并马齐驱,突兀侧身过来,冲口问道:“胳膊,受了伤?”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凌琛忽地圈马回转,一带丝疆,枣骝立时侧身斜绕出去,偏过温郁渎的马后,自两名北戎骑士间的空隙处穿插而过。凌琛侧身挥杆,已夺了先机,截下了一名北戎骑士传向两人的球,立时将球往大浩骑士群中抽去。大浩骑士们连声吼叫,几人纵马击球,护着球向北戎球门驰去。结阵的北戎骑士还来不及散开堵截,刹那间便被攻破了球门!
温郁渎脸色微变,明白已被凌琛窥破了他哨声变阵的奥妙,便不再嘬唇吹哨,放马上前抢夺。一时间你来我往,双方又互攻数球,投壶中俱已是十九之数——只待最后一球!
场上被清油夯实的地面早已在马蹄的践踏之下变得坑坑洼洼,铺地的黄土在球杆的打击之下弥漫起大股尘烟,场上骑士们只看得见尘埃中的人影晃动,几看不清人面,更难发现球踪。北台上观战的人们几乎尽站了起来,极目细看,狂呼助威。连老皇帝也半支起了身子目不转睛,永庆公主早已奔到台前,攀着栏杆瞪大眼睛往场中寻找那匹赤色骏马。独孤敬烈目光如炬,早瞧见了争夺最激烈之处的那一抹烈焰般的赤红。
凌琛与温郁渎又抢在了一处,双杆夺球如盘龙交缠,翻江搅海;温郁渎力沉千均,凌琛灵动万端。那球被击得在方寸间飞转跳跃,却偏是脱不出这两马双杆之间,众骑在周遭交错奔驰,看得惊心动魄,却硬是连一人一杆也插不进去。
齐王梁殷蛮横地纵马突前,高头大马挤入一名北戎骑士与一名大浩骑士之间。北戎骑士圈马不让,大浩骑士却措手不及,被他撞开几步,胯~下马失蹄跪倒,那骑士跌下地来。梁殷毫不理会,策马纵跃而过,闯进战团,挥杆便去夺球。
马球规则,只能击球,不得击杆,更不能击中人马。但是梁殷当权皇子,便是一时出了偏差,又有谁敢说上一声?因此梁殷伸杆横插,挥开一名北戎骑士的球杆,生生插~进了凌琛与温郁渎之间,擦着温郁渎的球杆前横击下去,便要夺球。
温郁渎哪吃他这一套,球杆如蟒翻滚,势猛劲疾地杠将上来,梁殷只觉一股大力自球杆上袭来,震的他虎口发麻,胯~下青骢“恢儿恢儿”地长声嘶叫,踉踉跄跄连冲几步,那支坚硬的梨木球杆亦吃不住力,“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半截留在他的手中,另外半截却因击势太猛,崩在地上又弹了起来,如利箭一般,正向凌琛坐下的枣骝胸腹处扎去!
枣骝嘶声惨叫,前蹄往下一跪,跌势极猛,凌琛自鞍桥上翻滚而下,淹没在马蹄黄尘之间!永庆公主失声尖叫,老皇帝按着扶手站了起来,护驾的独孤敬烈纵身跃过高台侧栏,窜下高台,向球场边没命地奔将去。
凌琛摔下马背,左臂在地上一撑,已跳将起来,面前撞将过来的,正是温郁渎的那匹黑色龙驹!温郁渎猛勒丝缰,奈何离得太近,止不住奔马冲势,龙驹在他的勒逼下人立起来,铁蹄立时便要踏上滦川公头顶!
温郁渎与已奔至场边的独孤敬烈同声暴吼,凌琛却不躲不避,忽地矮身疾窜,已钻至龙驹腹底!这几乎是将自己的性命送到了龙驹的前蹄之下!场上众骑齐声惊呼,正不知北平王世子安危,忽听风声疾荡,那早被众人遗忘的小球儿划着地面射出人丛,化作七彩流星,直入北戎球门!
那赤红锦袍的少年满身黄土,同球儿一齐自马腹下窜了出来。球儿入门之时,他身法如狡狐,左躲右闪,一忽儿便已滚离马群乱蹄之中。方离险地,立时一个鱼跃,站了起来。
众人目瞪口呆,却见凌琛冲着刚刚控住坐骑的温郁渎,美目轻吊,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挑衅似的一晃脑袋。便再不理会场上情形,转身一瘸一拐地向着场外走去,对场外侍候的卫士喝道:“把本爵的坐骑抬出来!”
场上场下,忽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计筹卫士用力抬起最后一根巨竹,嘶吼道:“大浩第二十筹,胜!”
独孤敬烈在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扑了上来,一把拉住凌琛的左臂,架在自己肩头上,低声问道:“伤口怎么样?”
凌琛靠在他身上,道:“有些儿撕开了,得缝起来。”语气轻描淡写,好象不是在说自己的伤处,而是在说裁缝缝衣服一般。
温郁渎在震天价的欢呼声中,默默地盯着他的背影,唇边慢慢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