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治伤(1 / 1)
独孤敬烈虽然率部追击,奈何土匪们出了城便如鱼得水,且四野之中,隐隐绰绰有人影晃动呼喝,拟有援军。独孤敬烈心知黑夜之中,轻骑易中埋伏,只得下令收兵回城。
回至城中,天色已微露曙光,长安城内的火光也渐渐地熄灭。独孤敬烈令各军卫巡查街市,弹压□□,自己匆匆入朝去了。
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内,老皇帝铁青着脸坐在御案之前,殿中一片死寂,仿佛连殿中大柱上的云水龙纹都被皇帝的阴沉脸色骇得凝在了柱间一般。清河老王爷坐在御案之下,也是脸色阴沉。太子,齐王,秦王等皇子俱随侍在侧,垂头而立;文武百官站立两班,咳嗽之声皆无。独孤敬烈一眼便瞧见凌琛随在太子身后的亲贵群中,他身上穿着淡金色的素罗朝服,秀雅如芝兰玉树,倒掩饰了几分苍白脸色。
独孤敬烈不敢多瞧,在殿中单膝跪下,一五一十禀报了昨夜如何遇敌,如何追击,贼人如何出城逃逸等等情形。皇帝听得极细,听到土匪是用霹雳弹炸开城门之时,皱了皱眉头。待独孤敬烈说完,立时问道:“这霹雳弹惟国家兵库可造,土匪们能从何处得来?”
独孤敬烈低头对道:“兵部由臣掌管,臣回去查点方知。”清河王插言道:“霹雳弹来历却作不得准。臣弟在金陵,太肃在北平,都曾招揽过民间的奇人异士设造火器。只怕民间也能造出霹雳弹来。”皇帝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令他退回班中。又令文武百官奏对,文武众说纷纭,却无一人能说得清这些土匪们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下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的。独孤敬烈偷眼看立在御阶之下的凌琛,见那少年垂头站在人群之中,肩背绷得如弓弦般笔直,自是朝会礼节如此。但是独孤敬烈想着昨夜那一枝透肩而入的火箭,心中就仿佛要滴出血来。
凌家人不离战事,不言伤痛。
老皇帝听着殿中纷乱,心内烦燥,冷哼一声道:“够了!”众官立刻屏息静气,垂手而立。
皇帝又与清河王对视一刻,眼睛扫过太子,齐王,秦王,忽地瞧见了太子身后的凌琛,唤道:“琛儿。”
太极殿朝会之中,皇帝如此称呼,是极重的圣宠了。殿中各式各样的目光,羡慕,嫉妒,猜疑,防备……一下子全聚在了凌琛身上。独孤敬烈背上冒出密层层的冷汗,心道倒霉孩子你要是露了一丁点儿的破绽……你的伤,究竟撑不撑得住啊……
凌琛缓步出列,应道:“皇上,臣在。”
皇帝道:“你随太肃久经沙场,对这些匪情,可有知闻?”
独孤敬烈心道杨天威是洛阳草寇,李之荣是河间悍匪,没哪个与你北平府有关,你胡乱说几句“不曾听闻”也就是了,好好将养自家精神,熬过朝会要紧……不料凌琛对道:“臣一点浅见,不敢上达天听。”
他难道真的有话要说?独孤敬烈眼睛瞪得滚圆,见自己父亲与齐王,太子六只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准确的说,是盯着他的嘴,不知道这张嘴究竟会说出些什么影响朝纲的话来。独孤敬烈几乎连喉咙都要凝住了,心道凌琛你费如此心机,难道真的是为了太子?如果真是这样,凌家与独孤家……我与你……
他不敢再想下去,几乎也不愿再听了。但在静如死水的大殿中,皇帝缓慢疲惫的声音依旧回响了起来,道:“朝中言事不禁,琛儿奏来。”
凌琛低头道:“是。臣随大将军出入兵部,也曾阅过兵部积年案卷……”
独孤敬烈想你个倒霉孩子又在睁眼说瞎话,你日日装个纨绔样儿在长安城里乱逛,几时跟我出入过兵部?
凌琛继续道:“……那‘玉面天狼’素日多在齐地一带活动。可臣与大将军却是在洛阳剿获的他;虽说他是有备而来,但是臣在伏牛山见他军伍,极是齐整,想来在东都一带,也有很大的势力;且他此次相救的李之荣,乃是河间悍匪;这群匪徒又能在长安做下这等大的案子;其势实在令人心惊。”
长安城暴~乱刚止,文武百官还来不及醒过神来,自然无人能将这些瓜蔓枝节串连起来,如今听他一语道破,方有如梦初醒之感。皇帝与清河王越听脸色越是严峻,照这般看来,这已经不是土匪,而是反叛了!皇帝皱眉凝思一刻,看了看凌琛,叹道:“太肃用兵如神,你家学渊源,果然也是目光如炬啊……”他与清河王对视一刻,仿佛与自己戎马相随半辈子的老臣有了默契,开言说道:“匪情既如此紧急,朝会一时也议不出对策来。既如此,此案刑部与兵部同办,太子与齐王都到部协理,细细盘查,十日一报,必得寻到这些匪徒的下落!”他叹了口气,温和慈蔼地看了一眼站在御阶下一动不动的凌琛,总算舒展了眉头,转开话题说了桩喜事,说:“今晨北平府送战报入京,道是北戎王温郁渎不日当入朝觐见。滦川公便也到兵部,帮太子准备一番吧。”
太子忽地睁大眼睛,脸上是不敢置信的惊喜;齐王却有些不知所措模样;凌琛好似有些怔仲,却还是缓缓跪倒在独孤敬烈身边,几人一起叩下头去,道:“领旨!”
皇帝退朝,百官退出殿外。凌琛杂在人群之中,慢慢地自长长的御道迤逦而下。忽然觉得身边的文武官员都若即若离地离远了自己身边,他疑惑地一转头,便见武德将军正随在自己身后。凌琛无奈地抓抓头,心道这种人一般都有个称呼,唤作“鬼见愁”。
独孤敬烈却好似没发觉自己有那么的神愁鬼厌,只是紧紧地钉在他后面几步远,既不上前,也不落后。凌琛见百官已经在天街中散了开去,左右无人,干脆住了脚等他,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独孤敬烈冷冷道:“你还没把箭头剜出来?”那箭头入肉甚深,若是剜了出来,那只手臂必定举动艰难。凌琛方才在朝会上叩拜自如,自然瞒不过同为武将的独孤敬烈的眼睛。
凌琛听问,瞧他一眼,慢慢回道:“你既然抓着了把柄,怎地不去出首了我?”
独孤敬烈不答,却道:“你若是骑马入朝,我这便叫亲卫备车驾来。”
凌琛叹口气,摇摇头道:“我脚伤,骑不了马。”他瞟一眼独孤敬烈,见那黝黑脸膛又被自己这句鬼话气得精彩万分。他虽是满腔的异样心思,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又不是第一天骗你……你气个什么劲儿啊。”
独孤敬烈心道你从昨儿到今天,头一次肯对老子说句人话!昨天夜里那些哄鬼都不信的鬼话,你究竟是怎么面不改色的说出来哄老子的!
两人出了宫城,凌琛的侍卫早驾着车马过来,侍候小公爷上车。见武德将军也跟在后面,惊得直眨巴眼睛。凌琛登上车驾,见独孤敬烈也躬身钻了进来,忍不住揉揉额角,道:“独孤将军,我坐车已经够扎眼的了……”
独孤敬烈毫不理会,对外面吩咐道:“回将军府。”
凌琛看他一眼,心道我现下想回北平王府了可不可以?但是幸而凌小公爷看看车外寥落残破的街市,又看看对面板着脸的总领长安禁军的武德大将军,知道若是现下要说出这话来,便算得上是卸磨杀驴,对面的“驴”早已积了一天一夜的怒火,实也不好对付,因此识相地将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车驾粼粼,车厢里的两人沉默对坐。凌琛的肩伤本就闷痛不已,此时在独孤敬烈面前,也实在没有必要再遮掩什么。因此他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斜倚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屏呐吐息,原本苍白的脸上,慢慢漫上一片潮红。
一只温暖的大手忽然伸过来,摸摸他的额头。凌琛惊得睁了眼,便见独孤敬烈瞧着他问:“你起烧了,伤口有没有烧灼感?”
凌琛吐一口气,含糊道:“还好。”他中的箭簇带火,因此身上除了箭伤还有灼伤,大半个肩背都在火辣辣的灼痛。且他自昨夜到今日朝会,神经一直紧绷,几乎耗尽了精神,现在一口气松将下来,连神志都不大清爽了,哪里辩得清伤口状况?
独孤敬烈经验老到,见他眼神发眩,便也不再追问,见车驾已至自家府邸,便令驾车侍卫再绕半个圈子,走偏门入内,将马车直驾入内院中去。
进了内院,独孤敬烈跳下车去,便要扶凌琛下车。凌琛推开他的手,低声道:“这是你独孤将军府……这么多人瞧着,象什么样子?”
独孤敬烈瓮声瓮气地道:“我守不住长安城也罢了,难道连自己府内也把不住?”
凌琛语塞,已经被他拉住胳膊扶下车来。无奈,只得任着他半扶半抱的将自己架进了上房。独孤敬烈一面令心腹亲卫速去取匕首伤药等物过来,一面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凌琛一惊,伸手挡格,道:“你做什么?”
独孤敬烈气道:“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说着已经麻利地解下他的腰带,拉开朝服,褪了中单,露出已经被血痂粘在身上的内衣。独孤敬烈转头对侍候在一侧的北平府侍卫喝道:“多取些热水过来,还愣着做什么!”
那领头的侍卫名邹凯的,是北平王在北平府军中千挑万选出来与凌琛作侍卫领的。自凌琛初上战场,他便一直随在凌琛身边,说生死与共毫不为过。他随侍北平王世子这些年,无人比他更能领会凌琛心意,在北平府也是连北平王与王妃都要对他另眼相看的人物,现下却被独孤敬烈一喝之下晕了头,亲自跑出去端水。
一时热水端上,独孤敬烈亲手用布巾沾了热水,在凌琛脊背上慢慢擦拭,好容易才将那层被血侵透的内衣与草草包扎的绷带尽数揭了下来。便见那已被凌琛削断的黑色箭簇深嵌在肌理之中,周围的血肉都被烧灼得发乌,极是骇人。他闭了闭眼睛,对凌琛道:“趴到榻上去,快着些!”
凌琛却有些犹豫起来,道:“皇上让我今儿到兵部……”独孤敬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你还要去兵部?你个倒霉孩子。干脆上天去算了!”
独孤将军的这句“倒霉孩子”不知道在心里骂了几千几万次,现下终于顺利地骂出了口,极是流畅。凌琛被他骂得直瞪眼,见亲卫已经把烧好的匕首递了上来,终于明白现下是形式比人强的时候,只好老老实实地趴在了榻上。
独孤敬烈把一块布巾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咬住。凌琛哼一声,道:“要是小爷叫了一声,跟你姓便了!”话音未落,独孤敬烈手起刀落,匕首尖端利落地一剜一挑,箭簇叮当一声,带着殷殷血丝崩将出来,落在地上。凌琛一把将脸埋进被褥之中闷住,险险才没有叫出声来。邹砚在旁边吓得差点儿把舌头伸出来:独孤将军这一手实在利落无比,跟老王爷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不知是多少年的功夫操练出来的?
独孤敬烈放了匕首,又取了镊子过来,将涂满金疮药的一条纱罗,慢慢地塞进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之中去。他虽动作轻柔,但手底那少年额上依旧密密的浸出冷汗来。独孤敬烈低声哄道:“疼就叫吧,没人听得见。”
凌琛吃力地回嘴道:“你……你不是人?”
独孤敬烈懒得跟他斗嘴,麻利地为他上好了药。又取过烧伤药来为他敷了灼伤之处,细细缠上厚厚的绷带,方在水盆里一面洗净满手的血污,一面嘱咐道:“我已经令人去煎凉血退烧的药了,你喝了药再睡。”
凌琛知道他还要去收拾一干烂摊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便有侍女上来侍候他睡下。众人正忙乱间,一名将军府的亲卫跨进门来,向独孤敬烈禀道:“将军,太子来府,说要见将军……与滦川公。”
独孤敬烈与趴在床上的凌琛对视一眼,凌琛正要咬牙支起身来,已被独孤敬烈按住,道:“你好好儿休息,我替你搪塞过去便了。”顿一顿,又道:“你便是要助太子,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凌琛听他此言,目光闪动一霎,把脑袋缩进被里去,闭上眼睛,筋疲力尽地咕哝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