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Chapter 20(1 / 1)
托马斯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对自己老板的家世非常感兴趣,就像全世界所有坐办公室的无聊雇员一样。
但他没傻到去问艾德娜或跑到网上搜索,因为不管他采取什么样的行动,G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
所以想探得老板秘辛,要么等着水落石出,要么去问G本人。
后者显然不可行。
但是,当他真正了解到G的家庭的时候,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解脱,这么说不确切。可托马斯的确是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有点佩服G,不对,应该说,G的雕像不但没有在他的心目中崩塌,反而镀了一层金。在布列班特,所谓贵族这种身份,带给人的不是象征着荣耀和古老家族的优良传统,而是令人尴尬的不适。当法国大革命席卷欧洲,君主制下的布列班特也在劫难逃,国王被处死,王室流亡海外,共和政府成立,民选国家首脑,议会脱离傀儡的阴影,真正成为权力中心。但随着拿破仑倒台,这个国家依旧没有逃过复辟席卷而来的浪潮,在长达二十年的断断续续的内战和谈判过后,君主立宪制尘埃落定。但是民众依旧对国王和贵族们抱有或轻或重的敌意,接下来的一百多年里,每一任普兰塔琪纳特都在向着争取民众好感的目标孜孜不倦地努力,直到现在亦然。
在这个国家,王室充其量是财政供养的吉祥物,在重大国际活动中充充门面——很多公民对王室成员举止和容貌非常满意——而不享有任何特权只能凭借自己自力更生的贵族们,则很少再提及自己广袤的族谱树和漫长的封号——他们每一个姓氏背后都悬着大革命时代尚未解下的绞索。
当代社会,很少有像G的母亲这样矜持傲慢的……贵族。
他觉得,自己如果和G换一下的话,他也许会变成像汉尼拔博士那样的“吃人犯”也说不定,或者变成莫里亚蒂教授。当一个智商大步向前,其他灰飞烟灭的倒霉蛋。
G生着一双钴蓝色瞳仁的灰蓝眼睛,一般人瞳仁的颜色理应比周围更深,但G恰恰相反,这就让他在注视别人的时候显得分外冰冷空洞。而且,G的父亲,已故的哈特菲尔德侯爵是黑发黑眼,G的母亲是金发碧眼,墙上的历代先祖没一个是他这幅模样。
而昨晚在G的祖宅中爆发的激烈争吵,也终于证实了托马斯的疑惑——
G是个私生子。他不是侯爵的亲生儿子。他的亲生父亲是他母亲的叔父,两个普兰塔琪纳特。
所以,他拥有绝大多数普兰塔琪纳特家族成员的灰蓝眼睛。
金雀花家族自安茹的亨利二世以来,始终无法摆脱仇杀、乱、伦和通、奸的阴影,无论是西格伯特一世,还是如今的哈特菲尔德侯爵夫人。这种阴影仿佛成为了基因的一部分,鬼影子一样附着在姓氏上,难以挣脱的命运的荆棘和枷锁随着他们代代相传,直到沉眠入土。
可以说,每一个幸福的人生都是相似的,每一个不幸的人生都是狗血的。起码对于侯爵夫人而言就是这样,她得知怀孕的喜讯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自己的情郎,却发现,情郎在丈夫的床上。
最古老的的桥段之所以经典,就因为它每天都在上演。
这种戏剧性对于一个生活平稳顺遂相对封闭、刚刚怀孕的少妇的命运产生了何等影响自不需赘言,而G的原罪则归功于他的父母。但显然,他的父母并未如此想,三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被打破,两个男人非常不负责任地远走高飞,抛下这个失魂落魄的美狄亚,浑然不知向谁复仇。
于是目标自然而然地指向了自己的儿子。这个罪恶的产物,不忠的惩罚。
因乱、伦而基因缺陷的怪物。
在这样的家庭中出生,平安无事地长到这么大,具有相对正常的思维和情感,并且没有变态没有杀人没有报复社会,金雀花家真应该在圣米迦勒大教堂鸣钟。G在诡异阴暗的家庭中长到十岁,因为母亲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他离开家,换名改姓寄养在一户中产阶级夫妇名下,直到高中毕业进入大学。
之前,这个倒霉儿子一直艰难地活在周围亲人营造的善意谎言里,而当他成为G先生的时候,拿在手里的第一份资料就是关于自己出生的前因后果。
详细的,真实的,鲜血淋漓的。
母子关系支离破碎,一旦见面就是针锋相对,或者说,是侯爵夫人单方面攻击,因为令人担忧的精神状态,使得这种攻击尤其不堪。
不过当时,托马斯还是被她吓呆了。
将自己隐没在客厅的黑暗里,侯爵夫人死死盯着他,蓝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你是G的朋友?”
托马斯想了想,有点犹豫,但还是点头:“是的,夫人。”
然后,令所有人胆战心惊的一幕发生了——
她突然双手举起桌上装着茶具的托盘,整个向托马斯掷过来。
坐在对面的托马斯狼狈一躲,摔在G的身上。
G连忙将他扶起。
在文特尔小姐恐怖的惊叫声中,洁白的骨瓷茶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红色的茶水像稀薄的血液一样四处蔓延流淌。
被茶水沾湿的缀着黑珍珠的裙摆狂乱地抖动着,侯爵夫人那样瘦削的身体里竟然蕴含着如此巨大的爆发力,她愤怒地毫无意义地尖叫嘶吼,仿佛尖刀划破滞重的空气,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文特尔小姐躲在沙发后面拼命打铃,一个健壮的女护士从楼上跑下来,手法娴熟地勒住侯爵夫人的腰肢,将她按倒在沙发里,另一名护士拎着一个银色小药箱,将箱子打开放在茶几上。
托马斯猜测,那是镇定剂。
“先生们,恐怕夫人没法子再接待你们了,请你们自便吧。”护士的语气里带着公式化的冷淡。
“那么,我们先告退。辛苦了,护士小姐。”
托马斯下午从赫斯特伯里城堡出来后,随着G又换了一套正装,两人穿了一模一样的枪驳领双排扣西服,只不过G的是黑条纹,他的是灰色格伦格纹,他们戴着一模一样的领带和袋巾。现在,这件西装正湿漉漉地套在他身上,好料子总是吸水太快。
托马斯想赶紧把衣服脱了,他甚至发现有茶水顺着额前的头发一滴滴落在鼻尖上。
凉津津。
当他转身,刚要随G迈出客厅大门的时候,侯爵夫人的喘着粗气的声音突然响起。
“杂种。”
G停住脚步,后背一下子绷紧了,托马斯发现他死死地握着手杖杖柄。
“杂种。”她又说了一声。
G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杂种。”她咯咯地笑起来,像个小女孩子似的,反复咀嚼这个词,只是为了好玩。
托马斯毛骨悚然。
镇定剂可能起效了,侯爵夫人冷静下来,她的头发微微凌乱,双目灼灼地盯着托马斯。
托马斯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接下来会做出些什么反应。
“他可真美啊,你也这样认为是吗,杂种先生?”她盯着托马斯,却在对自己的儿子说话。
护士们沉默地站在一边,客厅里一片压死人的寂静。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们背叛在先,又凭什么要求我的忠诚?你们违背誓言,却要我独自一人接受惩罚!你们走后,我日日在地狱中煎熬——”她酷似G的精致面容上浮现了一个扭曲悲哀的笑意,“现在,我终于得到了审判的结果——我的儿子,一个瞳孔异色病变患者,一个和他父亲一样喜好男人的变态!——我宁愿你现在就死!现在就死!”
看在上帝的份上,托马斯无语地想,她真够可怜的。
“这位先生,您知道我的这个儿子——这个小杂种——他是个怎样的人吗?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别以为他现在小可怜儿似的,就能博取你的同情心,小心点,别等到他把你的灵魂都吃掉的时候才知道后悔。他的身上有撒旦的影子,他会变成一条蛇迷惑世人……”
托马斯上前一步,刚要反驳,却被G抢过话去。
“夫人,请别忘了,”G神色冷静,语气平淡,“如果不是您威胁您的丈夫,他不会和您结婚;如果不是您设计您的叔父,您也不会怀孕——这些难道不是您自己的选择?”
侯爵夫人仿佛是触电一样浑身哆嗦起来,她双目圆睁:“你这个该下地狱的魔鬼——”
托马斯看了G一眼,他们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待下去,难道让他看年度狗血伦理大剧吗?
况且,客厅里还有别人。
“托您和您叔父的福。”G颇为有礼地颔首示意,“托马斯,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他决然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门去。
回程途中,还是G开车。他的脸色好了不少,竟然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影响。
托马斯忐忑不安地打量自己的老板。
G的神色专注,他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扔在车后座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有力的小臂。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得洁净圆润。
托马斯想起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夜晚,这样昏暗的车厢,他趁着G睡着,轻轻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温暖干燥,手心柔软。
“别看了,先生,还是想想明天的议会质询吧。”G双目注视前方,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但愿这次你能像艾德娜一样成为我的幸运女神。”
“……幸运男神。”托马斯反驳。
“好吧。男神,把窗户放下去点。”
清凉的夜风涌进车厢。
G随手打开了车载音响。
吉他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如梦呓般低声吟唱: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
是《月亮河》。
托马斯恍惚间坠入了梦境。这梦境太过温柔,甚至让人不由心生疑虑。
G的表情舒缓放松,他们随意地说着话。托马斯的耳边飘荡着这含着甜蜜笑意的歌声,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仿佛是从高远天空中洒下来的,带着玫瑰和枫糖的香气。就像抱着小吉他,坐在窗棂上的赫本,充满跃跃欲试的期待,心内平静祥和。
如果托马斯再头脑热一点的话,他一定会问G:“我们私奔吧?”
“……
We're after that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g round the bend
My huckleberry friend, Moon River, and me
……”
我的老朋友,月亮河,和我。
道路两旁的密林在黑暗中轮廓模糊,飞速后退。
这静谧的,甜美的,私密的,飞速流逝的吉光片羽……
车子突然停了,打断了托马斯的遐思。
大十字宫傲然矗立在黑暗中,明亮的灯光冲破夜空,直抵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