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涸辙(1 / 1)
根据艾兴夏向队内医务团队的咨询和娄育材自己挖心搜胆的回忆,最有可能引起指标异常的情况就是,剧烈的运动量加上水分补给不足的外部环境,以及睡眠质量差和精神高度紧张所带来的内分泌紊乱。
为了还原这样的场景,娄育材每天晚上都强迫自己熬夜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时间久了拿着以往能让自己兴高采烈精神焕发的武侠小说强撑着看都能一不小心睡过去。每天去训练,那么高强度的运动量,娄育材却不能喝水,嘴唇皮都是干裂惨白的。有时候渴到了极限,把水倒一点在嘴里含着,含一会儿再吐出来,就是不敢往下咽。
他已经没法再去管什么训练成绩,甚至也极少再报各种赛事。他时常想,他宁愿用从小到大所有的冠军去换那一个检验结果的清白。
国家队的训练馆里那鲜红刺目的“杀气”、“霸气”、“勇气”大字条幅仍然宛如昨日,所有的队员都朝气蓬勃地践行着这些鞭策他们前行的理念。只有娄育材一个人,仿佛已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他无时不刻地疲惫和神经质,有时候暴躁得想摔拍子打架,有时候又沉郁消极得只想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热热闹闹和大家挤在一起嘻哈玩闹,只想一个人躲万千红尘远远的,任自己神神叨叨地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除了龙云晖,几乎没有别的队友在这段时间靠近他。
龙云晖追问过他有没有什么事,他敷衍说就是最近状态不好想一个人静静。于是云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仍然照常叫他一起吃饭,干什么还是问问他是否同行。娄育材头一次感觉到守住一个秘密原来是那么艰辛而残酷的事情,尤其是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不离不弃坦诚待你的时候;无数个刹那,看着小晖的眼睛,他的眼泪和苦水都已涌到了眼眶喉管,唯凭借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和毅力方堪堪咽了回去。
龙云晖不追问他,平淡自然地在他身边,如同昨天、前天、从过去到现在的每一天。娄育材有时候觉得龙云晖这个人大马金刀粗疏到了极点,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心里什么都有数,至察而返纯。可能对一个人越是亲近,越是会产生异于常人的感受,自己也会有异于平常的表现。甭管是出于哪一种情形,娄育材都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是不可或缺也无从取代的。因为云晖举重若轻的陪伴,他焦躁苦闷到一次又一次濒临崩溃边缘的心,总是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安稳下来。
涸辙之鲋,东海之水远弗可救,惟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
无声,不言。
而在这漫长的煎熬里,艾兴夏也从来不安慰他,和他聊什么心里话。幸而那个年代没有心理医生,否则估计娄育材那种幻听幻觉的状态早就被诊断为精神疾病了。他有一次崩溃到冲进艾兴夏的办公室,扑在艾兴夏怀里就准备大哭一场;艾兴夏却狠心把他推开了。艾兴夏说,别让我看见你的眼泪,没有一点男人的骨头!过去的时候有人为了理想,连死都可以忍,受天大的侮辱都能和血吞下去。你为什么不行?
那一次没哭,他就真的再也没有哭。
很久很久以后,娄育材在谈起艾指导时都还是忍不住感叹,恩师是个骨头如金石一般的人,课徒之严非同寻常;任你在什么情况下,都决不姑息,从无苟且。
但娄育材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后来他回忆这段日子,怎么想都觉得,假如艾兴夏稍微软一点,不这么生顶着他,他心里这口气一泄,所有的精神也就全崩塌了。人有时候活的不就是一口气吗?
干枯的车辙里,那拇指都能碾死的小鱼都能凭着一口气等待奇迹降临,人的求生欲岂能连鱼都不如?人可以华光锦缎、琼浆玉液,可以白玉为堂、金雕作马,也可以身被垢土、行若草芥。锦衣玉食里,没有必要为之活着奔跑的理由,虽生犹死,不过华丽的裹尸布中一具走肉而已;泥淖沉渊中,但有始终不灭的执着,人之所以为人的那缕生魂便不会散去,早晚浴火重生。
娄育材不熬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死都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