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七月终于来了。一场倾盆大雨过后,一切都是崭新的,街道,树木,楼房,有生命的,没生命的,全部被洗刷干净,纤尘不染。
只是不知道,人的心情是否也可以同它们一样,雨过之后,便是天晴呢?
文静如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蓝水菱不在。床上放着她送的生日礼物,不用拆开也知道是什么。她承诺过每年送给自己一只小黄人玩偶。可是今年的这只实在太大,快赶上她的腿长了。
文静如把软绵绵毛茸茸的“大黄人”剥离出来,塞进被子里,不怕热的搂着它重新躺下。进入考试周,她的课都停了,不用去学校,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只是眼睛一闭,昨天晚上的事儿就放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弹出来,清晰无比。
她和丛川从小认识,也就是说缘分早就开始了,一对相知相许的恋人忽然发现原是旧相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欣慰的?可是为什么她只感到满心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的心疼——为了丛川,也为了那莫名其妙消失的十二年。
十二年啊,漫长的时间段,十二生肖都轮一遍了,如果他们一直没有分开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老早就在一起了,中学,高中,大学,他会一直比她高三级,在她前面引路。可是丛川说他小学毕业后再没有进过学校了。
因为少了他的陪伴,所以她才那么孤独吧。以前文静如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毕竟身边老师同学多得是。他不在,她也过得很好。可是忽然知道过去的十二年,应该有那么好的一个人陪伴,却一直缺席着,那种后知后觉的孤独才最令人心碎。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以为自己过得很好,这种“以为”里究竟带着多少自我安慰的成分,恐怕她自己都不得而知。
每一段生命的旅途都不可避免的遇到形形□□的旅人,有人中途的离开会惹人伤心,不过如果有另外一个人及时顶替他的位置,受伤的心就可以被时间抚平。但一定有这样一个人,他的缺席是无可替代的,他留下的伤口是无药可医的。时间久了,久到足以让人忘记伤口的存在,久到让人以为人生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而那个人突然回来了,鲜活的叩击着原本已经一潭死水的生活,人们才会于重新的圆满中,体会到曾经习以为常的带伤而活的日子,过得有多辛苦。
而我们要有多么大的幸运,才能在老去之前等到他回来。
所以文静如现在的心境就是,一方面埋怨命运的残忍,剜去了他们之间宝贵的十二年,另一方面还要感激它残忍的不彻底,到底还是让他们重新在一起了。
文静如洗脸的时候忽然发现手上的五索忘了拆下,昨夜便是端午后的第一场雨,错过了。她呆呆的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脸,陷入沉思。这么多年,她带过各式各样的五索,从来没有忘记按时拆下,自然不是因为担心五索真的变成蛇,而是她自小养成的有始有终的处事方式让她相信,只要是老祖宗留下的节日习俗,无论道理如何,都必须严格遵守。不过昨晚那样的情况,忘记也是情有可原。既如此,不如就一直保留下来吧,帮她记住这个夜晚,天翻地覆的夜晚。
一个下午,文静如都窝在家里。晚上,蓝水菱一如既往死活拉着文静如要请她吃饭。这一次她没有多做推辞,正好可以跟水菱说说她和丛川的事情,她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没想到,包间里,蔺丛川和张子卿已经在等候了。
蓝水菱和张子卿看起来兴致很高,说说笑笑,旁若无人。文静如不知道蔺丛川心里怎么想,经过昨晚,自己对他的感觉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她以前多么感激天意让她遇见他,甚至将两人之间的缘分当成一种奖赏。可当他说,这一场遇见,其实是阔别十二年的重逢,她的心里便涌起无限深深浅浅的伤感。
原来失而复得另有一个名字叫做悲伤。悲伤那长长的,没有你的时间。
文静如在蔺丛川对面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五索也没有拆下。
“你好吗?”两人同时开口。
蔺丛川笑起来,文静如却流了眼泪。
“丛川,这些年你好吗?”文静如任由眼泪胡乱地淌,其实她的心里已经不像昨天晚上那样锥刺似的难过,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提起来眼泪就止不住。
丛川没有说话,呆呆的看着静如的眼泪汹涌而下,顺着下巴滴落在桌子上,而她自己却似无知无觉般,声音正常,甚至浅浅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看着她这副模样,蔺丛川心里也难过。他早就知道说出那些事情一定会惹掉她的眼泪,就像他每次想起也会有眼泪一样,只不过静如的眼泪流在了脸上,而他的吞进了心里。
他终于抬起手来给他擦拭,眼睛里亮光点点,却不是泪,而是心疼。
“傻瓜,有什么不好的。”
蓝水菱和张子卿不知道两人出了什么事,悄悄地挪出房间。
文静如忽然泣不成声:“怎么会好,哪里好?”
她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的扯着袖子揩去眼角的泪水,抽抽搭搭的哭泣一声比一声短促,听得人心里酸楚的厉害。
“知道还问?没有你什么都不好,哪里都不好。”丛川温柔的哄着,眉毛拧得不像个样子,两只手都被静如的眼泪打湿,亮晶晶湿漉漉的,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搂搂她的肩膀,笑说,“还是这么能哭啊,你是不是想把我淹死?”
“才不,把你淹死了……”文静如啜泣着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手从眼皮上拿下来,低着头摆弄。
“你是不是想说‘把你淹死了,谁陪我玩儿’?”蔺丛川替她接上。文静如讶异他居然能猜出来,随即又释然,这么幼稚的话看来自己小时候没少说。
这些他都记得啊,静如心里说不上是感动还是惊喜,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她现在不想区分的太清楚,歪歪身子靠在丛川怀里,扯着他手上的五索,渐渐平静下来,问道:“我以前有没有给你做过这个?”
蔺丛川瞪大了眼,他有没有听错?二十多岁的人水平也不过如此,一个九岁的成天只会对他大呼小叫的娃娃能做出什么来?
文静如仿佛猜到了他会在心里笑话她似的,突然抬起头来,红着脸佯装愠怒:“你是不是忘了?”
“啊?没有!”丛川举双手投降,“这绝对是你做的第一个!”
“这样的话,那就留着好了。我也留着,不许拆啊!”
蔺丛川十分不愿意的点点头,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你的是好看啊,带就带着吧,我的呢?丛川瞅瞅手上套着的五颜六色的绳子,觉得自己真是太能护犊子了。
说到护犊子……
“静如,记得那次在黄金屋吗,你告诉我名字的那次?”
文静如点点头。她当然记得,那一整天她都在懊悔晚去了十分钟,与他错过。幸好就在她快要离开的时候,丛川又去了,那时惊喜的心情,文静如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忍俊不禁。
“那天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其实,万伯父去世后的两年,每一天我都过得如履薄冰。你大概也听说过,万氏名下的产业鱼龙混杂,我不想插手那些不干净的,所以自从接手就开始整顿。可是那时遇到了很特殊的情况,如果我再置身事外,那么万伯父一生的心血就全毁了。他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天到来无动于衷。”
“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有多么绝望,我甚至想,大不了以后我就当自己死了。可是恰好你出现了,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那么选择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去守护。”
“静如,只要再晚一个月与你重逢,我就万劫不复了。你是我的新生。”
新生吗?多好的一个词,文静如嘴角上扬,今天倒的确是她的生日。
“后来呢?”
“后来呀,我就在谈判桌上把于泰拿下了。”
“于泰?”文静如吃惊道。
“嗯。就是你那个同学于泽的父亲。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世仇。”
文静如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为他嘴里的“世仇”这个词动容。
“猜不到吗?于泰是于震的亲哥哥。大概06年吧,他就把全部家当从墨城转移到九山了。这是不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文静如倒吸一口凉气。
“那他对你——”
“放心吧,他不敢。就算他以前有这种想法,现在也只能放弃,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躲闪闪的蔺丛川了。但是你——”
蔺丛川的眉头皱起来。
“那天在万氏楼下和你说话的人,他是万伯父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蔺丛川特意强调了老朋友三个字,“万伯父说过,他的野心比于泰不知道大了多少倍,也许整个九山市都满足不了他,万氏现在跟他尚有生意往来,不过说不准哪一天我们就要兵戈相向。”
文静如想不起那个人的长相了,只模糊记得他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以及抬头看万氏大楼的时候,眼里流露出的占有欲。
原来如此,她当时单纯的以为那不过是羡慕的意思,还傻乎乎的跟他说了那么多。好在她没有提名字,要不然跟万重华的那一句“赵小姐”一对碰就千千岁了。
“到那一天……”
“到那一天,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威胁到你的。”文静如急着说道,一瞬间苍白了许多的脸色泄露了她的担心,好像生怕蔺丛川把她当做累赘甩掉一样。
蔺丛川愣了一下,他自然瞧得出她的担心,这个小孩儿啊,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就让他为她心疼呢?
蔺丛川忽然笑起来,摸摸她的头发:“傻瓜,我不会让那一天来到的。”即使有那么一天,你也务必好好的。“我跟你说这些不过是给你提个醒,防患于未然。”蔺丛川轻叹了口气,“跟着我,真要辛苦你了。”
其实不怕辛苦,心甘情愿的事情从来不会让文静如感觉辛苦。
“丛川,如果将来你一穷二白了,我一定好好养你。”文静如安静了一下,忽然正色道。
蔺丛川心下感动,但仍免不了一脸黑线。为什么他会一穷二白?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文静如却没有跟他开玩笑的意思,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而且我觉得,你迟早会离开现在的位置。”
蔺丛川很吃惊。
离开万氏,他的确早就在做打算了。应该说自从他接手,他就开始计算着离开的日子。只是没对任何人透露过,她居然能猜到。
“为何?”
“大概是我觉得你不快乐吧。”文静如把脸轻轻贴在蔺丛川的胸口。一想起昨天晚上独自在酒吧买醉的蔺丛川,就难过得无以复加。揣着那么沉痛的心事,这些年丛川一个人必是很难过的吧。
蔺丛川心里涌起一阵悲凉,眼眶里蓄满的清泪将落未落。
快乐这个词,太奢求了。
他享受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唯独没有快乐。因为这一切都是用父母亲的生命换来的,不是吗?如果没有那次灾难,父亲的公司大不了就是破产,从头再来,一家人过着清苦的生活,但至少可以吃饭时围坐一起,睡觉前互道晚安。而不是阴阳相隔,再见无日,自己也不用流落异乡,寄人篱下,还要时时防备有人心怀不轨。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谢谢你,静如。”蔺丛川用更加温柔的怀抱回应她。
谢谢你这么理解我;谢谢你没有走远,让我有机会把你找回来。
也应该感谢命运,他把你送来九山了,如果让我自己去找,这天下之大,真不知该到何日才能再次把你抱进怀里呀。
如果再晚几年,说不定我们就要错过一生了。
这些话蔺丛川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自己不说,文静如也会懂他的。他不知道,文静如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有类似的感受了。
文静如发现蔺丛川的拥抱永远都像是给一个新生婴儿的,那么轻那么软,似乎她是一片雪花,稍一使劲她就会被捏碎。老实说,她非常享受这种小心翼翼的呵护。
如能一辈子这样,该多好。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张子卿看着天上弯弯的月牙,忽然想起纳兰容若的这几句词,缓缓吟来,颇多感慨。
蓝水菱站在他旁边靠着栏杆,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着天边,月色溶溶,她的眼睛亮亮的,嘴唇也亮亮的,侧脸美得像是从画里走来,张子卿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赶紧没话找话。
“在想什么?”
“想你。”蓝水菱不动声色,脱口而出。
张子卿似乎被呛了一下,蓝水菱假装没看见,嘴角噙笑,娓娓道来。
“子卿,也许我可以成为你的月亮,只要你看着我一天,我便为你皎洁一天。”
张子卿彻底愣住了,蓝水菱说要成为他的月亮。蓝月亮?那他以后的换洗衣服不就有着落了?想什么呢!张子卿对自己无语了,摇摇头把这些歪歪脑筋甩出去。
“你说真的?”张子卿轻轻扳过蓝水菱的身子,与她四目相对。
这个姑娘温柔的时候真让人爱到不行,但凶起来又跟孙二娘有的一拼。张子卿渴望了她这么久,只敢旁敲侧击,害怕唐突了惹她烦恼。也正是因为这样,蓝水菱总是对他的殷勤视而不见,从未给过他正面回应,所以张子卿有理由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打一个问号。
“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的,你在做梦。”蓝水菱笑眯眯的提醒他。
那一刻,张子卿懊恼的真想从二十六楼跳下去。看,真的不能高兴太早!
但这一次,他不再任由她欺负了。用力将眼前笑得花枝乱颤的人揉进怀里,用严肃又激动的语气在她耳边说道:“做梦就做梦吧,蓝水菱,既然你已经开口了,我不管你是开玩笑也好,假戏真做也好,以后我都不会再放过你了!”
蓝水菱被他这猛然一抱吓得魂飞天外,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他的两只手臂从后背有力的托住,寸步难移。他热烈醇厚的气息近在咫尺,从头到脚将她死死地围裹,他的味道她已经蛮熟悉了,但是这样近距离的肌肤相亲感觉还是很不一样。夏天的布料又单薄,他的呼吸似乎格外的热切,烘烤得她整个人都火烧火燎起来。好在高楼上不时拂过脸庞的凉风让她保持了一丝理智——大庭广众的,开什么玩笑呢!
“子卿,你先放开……”
“不答应,别想我放开你。”张子卿说这话心里是很不安的,他知道蓝水菱讨厌被人威胁,任何形式的都不行。可是现在这样的时机,千年等一回,他不想也不能再等了,他不知道放开她以后,什么时候再有勇气抱起她。所以,他只能赌一把。
他就不信,这些日子的相处,蓝水菱就当真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蓝水菱不再说话,张子卿依然紧紧地抱着她,激动地心脏“咚咚”的跳,声音大得擂鼓一般。一声一声传到蓝水菱的胸腔里,她的脸红得无以复加。
然而张子卿一颗心被紧张和兴奋等等情绪缠绕,竟似麻木了一般,丝毫未感觉出怀中人为他的热情所感染,越来越轻微的排斥度。蓝水菱的迟迟不表态,在他眼里无异于生气和拒绝,火热的心一点点凉却,张子卿正准备放开她。忽然感觉后背覆上了一双手,极轻的,极温柔的搂住他。张子卿战栗了一下,心里竟然非常戏剧性的产生了一种“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感觉。
“不可理喻……”蓝水菱趴在张子卿的肩头,低声抱怨着。
“终于抱得美人归哦。”蔺丛川揽着文静如肩膀站在不远处看着,“子卿这场战役可是旷日持久。”
“嗯嗯,”文静如深表赞同,“没有烟花不对。”
“怎么会没有。”蔺丛川话音未落,一大片盛放的烟火点亮了漆黑的夜空,把忘情相拥的两人吓了一跳。
“你准备的?”文静如和蓝水菱同时问身边的人。
被问的人嘴上答应的毫不含糊,把怀里的人感动得一塌糊涂,心里却是另有一番说辞:傻瓜,今天是党的生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