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隔空对话(1 / 1)
医院里静悄悄。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闻久了,没病的人都要沾染一身病恹恹的气息,何况是浑身伤痛的意琦行。
他半夜醒来,借着白炽壁灯柔和的灯光,看窗外一枝暗青色的松枝上像只积压着白,似雪——原来海市城区也落雪了。
身为病患的劣势让他连一探窗外风景的力气也没有,鲜少面对如此落魄的意琦行不免有些丧志,心灰意懒。
能探病的人都来够一遍,他最想见的人还没有看到。倒不是强烈的思念作祟,而是尽管听无梦生说过绮罗生无大碍,不能亲眼看到怎么都不放心,毕竟那天分开时的绮罗生已经冻得浑身冰窖一样……
忽地旁边有东西嗡嗡鸣叫,像是电波嘈杂的声音。意琦行本就是半躺着,视线循着声音的来源扫荡一圈,最后在床头柜一堆杂物中挑拣出来一个大块头对讲机。上面的红点正亮着,一闪一闪。
意琦行伸手把声音调大,又摆动一番按钮,里面传来轻轻一声:“Hello?”
“……”
意琦行扭头看挂钟显示凌晨三点整,不知怎地有点心里毛躁,不想回应,正准备关掉按钮,结束这场恶作剧,里面又传来轻声一叹——
“还在睡么,阿意。”
意琦行心头一震,他听出来这个声音,忙举着对讲机靠近嘴边,说了一个字:“在。”
声音嘶哑到他自己也吓一跳。
电波繁杂的信号声又呲呲响两声,过几秒钟,里面传来犹豫一声:“阿意?”
“嗯,是我。”意琦行靠在枕头上,眼睛瞪着天花板,嘴角带着笑意,他终于确定对讲机的另一端是绮罗生,虽然见不到,能再次听见他声音的感觉也很让人安心,“绮绮,你身体怎么样?”
绮罗生本来一肚子话说,正想先问问他的情况,反被对方先一语关怀,眼眶泛红,坐在病床上攥着被子角,闷着脑袋说:“我……”他脱口想说自己没事,想想意琦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重又道:“耳朵和脚趾冻伤了,走路痛,手上也有擦伤,不过都已经上过药,估计很快能出院。”
“你呢?上次去看你,你还在昏迷……”绮罗生担忧的问。
见他说得又详细又坦诚,意琦行总算放下心来,此刻伤口就算再痛,已经不会对他造成困扰,咧嘴笑:“我挺好,就是有点无聊……”
绮罗生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也无聊”,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怎么会有这玩意?信号还挺强。”意琦行问。
“啊,孔雀临走前留给我的,我让人塞你床头一个,咱俩行李都丢光了,就是想打个电话也麻烦。”绮罗生见他颇有兴致聊天,配合着一通瞎掰。
意琦行回想那晚在聚会上见到的他朋友,两人像是关系挺好的样子。绮罗生离开他以后显然另有一个朋友圈子的生活,这是他所不熟知的,猛地听绮罗生聊起来,又新鲜又有趣。
“怎么还没睡?”意琦行接着问。
“白天睡多了——还问我,你不是一样没睡,”绮罗生说着有些微赧,“我刚才其实调音来着,没想到你能回应。”
“哈哈,我也吓一跳,这东西好用,你在哪?”
“我在……你楼下的楼下。”
“哦。”意琦行猛地一阵心跳,想象着自己跳下床,穿过走廊,进电梯下两层楼,推开绮罗生的病房,与他各人手执一个对讲机,步步靠近……
只能靠想象了,他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乱动,万一再拖得病情严重,更添麻烦。
“你睡吧,明天我来看你。”绮罗生又说了句。
“绮罗生——”意琦行喊他。
“嗯?我在听。”
意琦行心绪翻涌,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沉默,对讲机另外一端更静寂无声,隐隐约约能听到对方轻微的呼吸声。
这样安安静静度过几分钟后,意琦行攥着对讲机,听到里面传来轻不可闻的一语。
“下雪了……”
窗外又有雪飘,这次意琦行看清楚了,凛冬的海市也正在降雪。
曾经并没有任何其他意义的自然景观,因为那一夜惨烈的雪地相依为命,而变得不同寻常起来。至少对绮罗生和他而言,那种生死相依的场景,无需赘言一语,便能替对方感受得一清二楚。所以绮罗生只说了三个——“下雪了”,意琦行便懂他一语蕴含的千万种感慨,有劫后余生的侥幸,也有再次面对生活的惶恐和不真实感,太复杂了。但——至少能有一个人与自己完完全全感受相同,便是最大的慰藉。意琦行望着松枝上积压的白,眼神也迷蒙起来。
“是啊,又下雪了,绮罗生——”
对讲机的红色提示灯又频闪几下,慢慢地熄灭掉……
绮罗生蜷缩在床上,背对着门,出一阵神。
他身后不远处,将对话过程听得清清楚楚的最光阴,拎着热水瓶木然伫立半晌后,方才僵着脚步推门进病房。
绮罗生阖着双眼,怀里还抱着对讲机,像已入睡,听见有人脚步靠近后,又慢慢睁开眼。
最光阴将被褥往上拉,盖到他脖子以下,捂得严实。坐在床头凝视他半晌,掌心熨帖着他的额头轻轻抚摸。他的方向背光,看不清眼底的神色,但绮罗生没来由一阵心里痛。
“小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最光阴,直觉这件事故以后,最光阴比他还情绪低落,经常半夜在他床畔惊醒过来,满头满身是汗水,看得绮罗生心疼不已。
“既然是虚惊一场,你别想多,不然我很有压力呢。”绮罗生笑着宽慰他。
这件事,最光阴自责得无以复加。
绮罗生略去中间的大半环节,只说他跟意琦行掉队,在山涧中遭遇高山落石。意琦行救了他,受伤严重,自己反而只是几处擦伤而已。
他虽未详细说,最光阴也能想象生死关头的惊心动魄。
最光阴衣不解带守在他身边,既是心疼与不舍,也另有一层绮罗生绝没想到的理由。那就是最光阴不能原谅自己,在绮罗生面临为难地关头,他却在犹豫着面临那份工作的诱惑时,该不该暂时放下绮罗生……
那不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而是他早在部队时就心心念念向往的神圣之地,因为背景资料的问题当初被拒绝于门外。没想到几年来,痕千古和杜舞雩在背后不间断地动用关系为他作保,终于事情出现转机。冬季拉练的三天,他将这件事粗略地讲给鷇音子听,警局里老鷇跟他关系最好,听完也是十分坚决的赞成。
最光阴自然也很热血,但他深知进入那个部门,自己的一切私人生活将重新受限,频繁的暗处执勤活动加机密的身份,至少想正常地维持绮罗生想要的感情生活,怕是困难重重。
本来是一件令人振奋的消息,让最光阴犹豫不决起来,也就是在他踌躇不定的关头,猛地听说绮罗生出事。最光阴一路驱车狂奔到梅山,初见绮罗生的一幕让他磨灭难忘。浑身血渍、面色苍青的绮罗生,饶是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仍旧毫无反应,气息微弱地吓人。那一刻最光阴的心脏跳动剧烈,手脚发软,眼前发黑,若不是同行的医生大声喝醒他,只怕他当时就魇住,动弹不能。
潜意识里,他的愧疚更多,失而复得的心情可以用“万幸”来形容,为了这个万幸,他愿意用一切交换,来小心翼翼守护好这一段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