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过往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切,在永远的失落之后,却变得尤为(1 / 1)
壹.
我睁开眼时看见幽暗的光从木格子窗中投射进来,微光下四处逃散的灰尘如同一群粘稠的在显微镜下甩着尾巴的精子(那时的我并不懂这种东西,然而如今却习惯于将黑暗同性放在一起,或许它们本就有诸多的相似之处吧),而压抑的房间仿佛一座被盗墓者掘开的墓穴,我却偏巧是那具躺在棺椁中的干尸。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雨后仍未消散的雾将远处的山峦分割成两部分,天空中的云像是把水分全都挤了出来,如同干涸的土地龟裂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裂纹暴露出里面和以往不同的纯蓝色质地。
光线利落地从云缝中穿插出来,将云剪切成型,像极了一块镶了金边的没有半点杂质的玉石,这一切让我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蜃楼之中,并不真实,但被白色绷带缠住的头部却剧烈地疼痛着,告诉我并非在做梦。
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黄金花的哭声,她的声音苍白而空洞,已再辐射不出太多绝望的情感,宛若一具行将就木的躯体,对于这个世间再无任何眷恋。
我欲从床上起来看个究竟,因为那哭声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内心也因此而狠狠地揪着。可刚起身走了两步,父亲便推开门进来了。
他一进门就立马上前来扶住我,然后扶着我到床边坐下,手上还端着刚煎的汤药。他用力吹了吹碗中飘散开的热气,然后用汤匙舀了点汤药想要喂我喝下。
当汤匙靠近我嘴边的时候我却躲开了,我问他,“爸,隔壁怎么了,为什么在哭啊。”讲这话的时候我显得小心翼翼,因为那种不好的预感,我生怕从他的口中听到什么坏消息,可即便如此我仍是问了,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想知道。
他拿汤匙的手停在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低着头不停地倒弄碗中的汤药,许久才说,“你先把这药喝了吧。”我看着他尤为凝重的神情,没有半分犹豫,一把将他手中的碗接过来,然后把汤药一口气给喝光了,不知是因为头上的伤,还是汤药太苦,我的眉头始终紧紧地皱着。
父亲许是看见我痛苦的表情,上前来将我拥入怀中,低声地说,“夏小北被水冲走了……”他的声音很小,像是想试图掩盖什么似的,以至于他后面的话我都没有听清。
虽然只听见了前面那半句话,可我的身体却因此而僵住了,一时不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只得安静的躲在父亲的怀里,双手用力地握成了拳头。
后来我才知道村子里的人找了好几天,没有找到人也没有找到尸体,找到的只有他当时穿的一只鞋子,那只鞋子还是夏暖冬凉的那种,穿上去大拇指都会由前面的破洞中跑出来,他曾说那叫开口笑,并规劝我要好好的向那只鞋子学习。
黄金花对他的生还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几天之后就草草的给他立了墓,墓地里只埋了他的那只鞋。我们在别人的欢笑声中出生,却在别人的哭诉里装进棺木,想来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或许便是为了带走别人的欢笑,抑或是赚取他们的眼泪,而我站在童年的尽头,似乎已经放眼看见自己老去的模样。
生命似乎就如此轻易地翻了一篇,而我面对这一页的空白竟不知该从何下手,因为剩下的将是我一个人的故事。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离开了谁,或者谁离开了,我一个人将要怎样生活下去,可这如今成了必须面对的事情。
贰.
那天我跪在夏小北的“墓”前,黄金花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她的目光森冷,几乎能把人穿透。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希望她能多扇我几巴掌,这样我心里可能会好过一点。
生命的终结对于年幼的我们来说只不过是把一具完整的躯体燃成一堆灰烬,仅此而已,而且到那时我们也已然毫无知觉,想来亦不觉得可怕,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我亦得不到足够的勇气对自己执行死刑,并非世界太美,只是依旧有太多的放不下与舍不得,在这浑浊的世界中。
当我抬头看见墓碑上所刻的他的名字,心中突然想到,当我被其他的小孩子欺负时,再也没有人可以牵着我的手“逃亡”;当我哭泣时,再也没有人为我贡献出衣袖让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上蹭;当我受委屈时,再也没有人对着我做鬼脸了;当我安静下来时,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炫耀……
而后我长久的沉默,双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在被父亲搀扶起来时我一直紧咬着牙关,可转身后却泪流满面,我曾无数次在他面前流过泪,可这次我却开始闪躲,或许因为他再也无法将我逗笑,所以我连让他看见我难过的机会都不给予。
回忆就这么无情践踏着我青春里的每一处角落,它像散落一地的玻璃碎屑,生硬的存在于那里,闪着光引诱我去触碰它,但当我伸出手时却被扎出了血。我想紧握它,但却害怕疼痛,所以一次次望着它缩回手,然后握成拳头。
那段时间,这件事在村子里被炒得沸沸扬扬的,他们都说我命硬,克死了母亲哥哥之后现在又克死了夏小北,而这所有的风言风语像一个个的巴掌重重地扇在我的脸上。
直到夏小北的头七过后,村子才又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我知道在眼泪被擦干之后,一切终归会被遗忘。此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走近我三丈的范围之内,对此我倒也乐得清静,只是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
不知道是不是乡下人本来就命贱,才令他们能够这么轻易的放弃,在我内心里,一直坚信夏小北那个混蛋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死掉,我无数次的猜想,也许他只是暂时的失忆了,也许他被好心人救了,也许……可种种这些在我心中排练了千万遍之后却仍旧没能在现实中上演。
在丢失了夏小北的那段灰色的时间里,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将我囚禁在里面,不管我如何挣扎,仍旧困顿其中。但我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我学会了编花环,只是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感觉缺少了某种莫名的东西。
我一个人躺在山坡的草地上,仿佛可以看见风从上面悠然自得路过时的样子。山坡上原本长满了齐腰的荒草,那片空地是夏小北用镰刀花了好几天一刀刀割出来的,那些荒草里夹杂着诸多的蒲公英。
一到夏天便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一夜之间天上的云都坍塌下来,成片成片堆积在这山坡上。它们总是安静的,安静地躲在绿花丛的角落里等着被风吹散,或者等着我们的嬉戏将他们放逐。
我们喜欢在其中追逐打闹,跑过的地方会扬起白色的花絮,落在我们的衣服和头发上,还有他为我编好的花环上。累了便肩并肩靠在一起,什么都不做,或者折下几支蒲公英放在高空长风中,任它临风飞逝。
他脸上始终是满足而单纯的笑容,这便是我们童年中简单的快乐,属于两个人的快乐。我们一直睁着眼看着这个被阳光熏黄的大地,仿佛害怕一眨眼太阳便会从地平线上掉落下去,待到暮色四合时,欢乐地簇拥着回家。
那时,他天天在我面前晃悠,因为毫无顾忌,我一抬眼便可以看见他身上所有的缺点,虽然并未因此而觉得心烦,但在旁人眼中,那都是应该得到改正的。然而现在他不在了,当日眼中那些所谓的缺点却慢慢沉淀下去,他的好也就浮现出来了。
我原本以为在自己还谈不上有回忆的年龄里,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任何值得我牵挂的东西。然而如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躺在这草地上看星辰陨落时,才恍然惊觉在这短暂的光阴中,内心竟掩藏着如此丰盛的故事。
倘若一切尚未如此仓促的开始,我或许也不会意识到,在自己愤恨这个世界不公的闲暇时光里,竟会有鲜艳到令我无法忘怀的画面。
我们的孩童时代形同于此,随着时间长河漂流到生命之外,沉没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只是当时年幼的我们尚未察觉生命亦可以稍纵即逝,也许在惊鸿一瞥之后就隐没在日后的群岚中。
而如今细细想来时才明白,不同的人生境遇会赋予了我们看待一种事物时两种截然相反的目光,如同当初那些不为人知的简单的幸福,而今却如芒在背,或许这其中唯一的区别也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
当我闭上眼时,便可以看见夏小北午后放羊时用锅盖一般的植物叶子遮在脸上打盹的模样,抑或是他的脸被阳光晒得绯红却仍旧固执地花上一个下午的时间躺在草地上编花环,然后隔天肩上蜕皮时疼得呲牙咧嘴时的傻样子……
在那一刻我觉得,其实孤独也挺好的,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便不用惦记念叨着谁,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胆的担心谁会在我们的生命中走失,还有当我某天离开的时候,也不会看见凝视着我的不舍的眼光。
可话虽这么说,我也不过只是一只守在玻璃前寻找出路的昆虫而已,显得徒劳而无助,挣扎着耗尽身体里仅剩的那一点童年的悲伤。
睁开眼睛时,天边有成群的候鸟飞过,我想象着,若自己可以同它们一样离开自己不想留下的地方,那该是一件幸福的事。只是那时的我还不懂,候鸟的离开带走的只是季节,而我若离开却是对于整个童年的否定。
叁.
因为生活压抑,我开始萌生出逃走的念头来,当然,这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好像只是为了逃离而逃离,不同任何人道别,在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后便随时可以出发。
入夜之后,天气变得异常的寒冷,我摸不着路,耳旁皆是风撕扯叶子的声音,而眼前除了一堆模糊的影子,什么都没有。山道上都是石子,由于害怕踢到,我走得极其缓慢,可还是失足从隆起的道路上滚了下去,整个人直接扎进了田边的水沟里。
我挣扎着从水中爬出来,可衣服已全然湿透了,头发上还满是淤泥散发出来的那种沉积已久的腐烂味道。我试图站起来,可屁股刚离地就又重重地落在田埂上,这时我才发现脚踝因为滚下来而崴到了。
伸手轻轻按摩时却已然令自己疼得叫出了声,更别说站起来了,不得已便只能坐在田埂上。抬头看着满天的星辰时,心里便开始刺痛,因为在这片夜空映照下,我曾憧憬过未来。
就在我恍惚时,肚子却已经开始嘀咕了。然而周围只有风吹过与野狗的叫声,我开始觉得害怕,只得狼狈地拖着身子窝在田中的谷堆旁瑟瑟发抖。
我把头埋在手臂中,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想哭,身体颤抖得厉害,便伸手将一旁的稻草扯过来裹在自己身上,试图从中寻找些许的温暖,可夜里的风终是让人觉得心寒。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不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急切地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在风中变得无比的犀利。我从手臂中抬起头来,看见田埂上一个豆大的火光正向我这边飘来,火光摇晃得厉害。我想大声喊他,可却提不起半点力气,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迅速地被呜咽的风掩盖过去。
虽然如此,父亲却像是已然发现了我藏身之所,快速地朝我这边走来,然后停在谷堆前,提起手中的油灯照亮我眼前那一大片黑暗。我抬着头看他,借着微弱的灯光,我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污泥,甚至裤腿都还在滴着水。
父亲在我身前蹲下,急忙脱下衣服裹在我的身上,对我并无半点责怪,只是以寻常的语气说,“傻姑娘,我还在家等着你吃晚饭呢,以后可别再走丢了。”他见我不说话,从怀中拿出一个烤熟的番薯塞进我的手里,“你出门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现在也应该饿坏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角帮我把头发擦干。
我拿着番薯时还能明确的感觉到上面的温度,我掰开时上面还在冒着热气,当时心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父亲的胸口会不会因为这个番薯而被烫出一个红印来。
父亲依着我坐下,用并不富态的身体帮我挡住吹来的风,看着我囫囵吞枣的模样,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说,“不用急,没人跟你抢,小心别噎着了。”即使这个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仍是温柔的。
黑夜不止让我失去了视觉还让我忘记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我从谷堆中扶起来,看着我窘迫的模样,然后蹲下身去拍了拍自己的背部,示意我趴上去。那时我的个头已和父亲差不多高,可趴在他的背上却如同一个被安放于襁褓中的婴儿。
我提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映出他额上无数道被时光刻下的年轮。彼时天气冷得可以从喘息中看见白雾,可他却满脸的汗水。他每走一步,鞋子里便会发出吱吱的响声,似要从里面渗出水来,我自是知道那该有多么的难受。
可我不知道他这一路追过来寻找我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大概同我从安溪边爬回去找人救夏小北时的心情同出一辙吧,那种生怕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在自己眼前消失的苦痛。
我靠在他的肩上,手中炙热的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我看着他沉默的脸,不发一语,因为我怕自己一开口便会走漏的心事。
后来,也是由于那时的我这并未言明的出逃计划,才致使父亲决心带我离开安溪来到江城,似乎在他心中,年幼的我内心所萌生出来的幼稚想法,已然足以令他付诸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