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还小的时候,我们都希望堆积足够多的回忆来供自我消遣,(1 / 1)
壹.
那时的生活过得有条不紊,安稳到令人觉得好像一睁开眼睛便可以看见自己老去的模样,可恰巧因为如此,才让生活中那些细枝末节的感动得以凸显出来。或许,日后我们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一切,多数都源自于今日这些平凡而细微的小事。
直到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一切才就此改变。平常家里是不会有人来的,更别说是客人。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也只有她们母女俩个相依为命。
野桐可以清晰的忆起那天母亲脸上的神情,她在打开门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僵硬了。而后直直地杵在门口,没有半点的动作,直到野桐过去拉扯她的衣角时她才回过神来。
野桐透过门缝看见站在门外的男子,他的脸上有几道疤痕,身宽体胖,十足是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模样。母亲转过身来将她拉到房间里去,关上房门,好像是害怕被她听到什么似的,然后她就和那个陌生的男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攀谈起来。
也许是出于好奇,野桐搬了一张小凳子,偷偷地打开了房门。她就一直趴在门框上,透过门缝看着母亲和那个陌生男子的谈话。起初母亲和那个陌生男子就像旧识朋友一般安静的聊天,但慢慢的气氛就起了变化。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些许的愤怒,男子是沉默的,像站在耶稣面前虔诚忏悔的孩子。突然她伸出手就在男子脸上甩了一巴掌,男子没有躲开,手掌精准的落在他的侧脸上,而后母亲伸手轻轻地抚摸他被自己打红的侧脸上的那道伤疤,流着泪,指尖划过的地方都都似有无限的温柔。
男子侧过脸,母亲的手从他的脸上无力的落下。他从兜里掏出香烟,一支接一支续上,直到把香烟的盒子丢在地上才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他的一条腿颤抖着,似乎是腿上的旧伤发作了,侧脸上因为紧紧咬着的牙齿而露出肌肉的线条来,目光是涣散的。他伸出脚尖踩灭了地上最后一个未曾熄灭的烟头,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你要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无论如何今天我必须把她带走。更何况,我所能给她的远比你的多,以其让她跟着你受苦,不如……”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似乎知道后面所要说的一切会对她造成伤害。
虽然躲在房间里的野桐离得很远,但男子最后那句“把她带走”还是听得真切。也许是出于保护的心态,野桐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张开双手护在了母亲面前。她是害怕的,面对这个男子,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兽面对着自己的天敌。
因为男子的穿着和这里的氛围是格格不入的,就像在湛蓝的天空中画了一笔红色,总会让人觉得别扭。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就像冬日的清晨,让人感到冰冷,透进骨子里的冰冷。
母亲双手支在地上,缓慢地站起来,气氛僵硬的令人惴惴不安。她伸手将野桐搂进怀里,抱到了男子身边,并将她的手交到男子的手上说,“小白,你以前不是问我你爸爸是谁吗?这就是你的爸爸。”她用手指着眼前的男子,说,“他是来带你回家的,你要听话,知道嘛。”就这么一句简短的话,便试图在她的脑海里植入“父亲”这个名词。
她轻轻吻了野桐的侧脸,抬起头对男子说,“易凡,没有谁亏欠了谁,也没有谁伤害了谁,所有的苦痛皆是自我的选择罢了。不过谢谢你,你给了我今生最好的礼物。”她把野桐交到那个男子的怀里便转过身去,就在那么一瞬间,野桐清晰的看见母亲眼里满是泪水。
男子带着野桐离开的时候还在桌上留下了一沓红色的钞票,钞票红得像刚从鲜血里捞出来一样。他说,“我知道你并不稀罕这些东西,但是你必须照顾好自己,至少等着野桐长大……”他努力压制自己说话时的语气,似乎生怕对方听出自己颤抖的话语中所携带的想念。
就这样,野桐被那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男子给带走了,她没有哭,也没有打闹,只是死死地盯着母亲的背影,连眼睛都不敢眨。她生怕就在自己眨眼睛的那个瞬间,母亲会回过头来。
可是直至自己消失在巷口转角的时候,她依旧没有回过头去,只是用手捂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肩膀死命的颤抖,压抑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贰.
后来,野桐才知道自己真的是眼前这个男子和母亲所生的野孩子,从“母亲”嘴里。至此,与父亲有关的过往她都已不再想去知道,虽然从前一直追问母亲,可在一切被揭穿之后反倒令她无所适从。只是这个家里的那个女人却将此事一再提及,加之其尖锐的言语,使一切变得不堪。
野桐回到这个家的第一个晚上便无法入睡,她半夜从床上起来,爬上了窗台。窗外的灯光照进这个精心布置的房间,可一切都是陌生的,没有熟悉的面孔,没有熟悉的怀抱,那种窒息的氛围足以令人心寒。
她望着自己来时的路,突然就泪流满面,远处隐没在夜幕中的灯光有着此刻自己最思念的人。即使母亲没有挽留,没有回头,但是野桐打从心里明白,母亲是舍不得自己离开的,就像她知道自己所有喜欢吃的食物,却仍是不依不饶地要自己吃那些不喜欢的食物,因为那对身体有好处,而这次她所做的选择在她心中定是对自己最好的,不然她怎会狠得下心。
野桐探出头去看了一眼楼下,然后想都没想,便直接从二楼的窗上跳了下去,她在地上重重的滚了两圈,还好身体上没有严重的伤口,只是膝盖有点擦伤。
她忍着脚上传来的伤痛,在街道上彻夜奔袭,迫切的想念让这个孩子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害怕。到家时天已经微微泛亮了,破晓的那刻大地一片宁静,只有远处偶尔飘来几声悠扬的犬吠,仿佛在诉说着黑夜那些不为人知的痛处,把整个漆黑的天空衬托的更加落寞。
野桐用袖口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这些年存留下来的力量与勇气几乎都透支了。她站在门口张望,发现屋内并无半点灯光。她知道母亲睡前总会在床头留一盏灯,似乎是害怕那个寻来的人因为天黑而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也问过母亲为什么这样做。母亲只是宠溺地回答她,“如果没有灯的话,那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就没有办法看见你安然熟睡时的模样了。”
她从母亲的怀中钻出来亲吻她的额头,她喜欢这样被母亲宠溺的感觉,就算只是想起心中都似有无限的欢喜。她猜想母亲已经出门摆摊去了,可仍旧扬起手轻轻地敲门,似乎心中仍旧期待着母亲会来开门,然后像往常一样将自己抱在怀中,亲昵地摩挲自己的头发,可是当敲门声散进空气中时,依旧无人应答。
她走到窗边踮起脚尖,手由被打碎的玻璃窗子伸进去将里面的插销拨开,然后爬上窗台从两个被掰弯的钢管中钻了进去。因觉得腹中饥饿便在屋中找了点食物填肚子,母亲会把食物藏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她总能轻易地找到,即使此时尚未天亮,可她对屋内所有东西的摆放位置却早已烂熟于心。
她把食物一股脑地全塞进自己的胃里,然后心满意足地起身准备到卧室去睡一觉,在母亲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当她推开房门时就惊呆了,母亲没有出去工作,而是安详的躺在床上。透过从窗户透射进来的晨光她可以看见母亲的双手交叉放在了腹部,嘴角还挂着微笑。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前,然后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她依着母亲睡下,双手紧紧抱着母亲的手臂,仿佛害怕自己睡着了母亲会起来离开,然而却是一脸的满足。
孩子固然是贪心的,她想要玩具,想要好看的衣服,想要很多的糖果……而这一切她只要用眼泪就可以轻易的获得,但在此刻,她却只要这个拥抱就足够了,虽然年纪尚小,不过她已清楚地知道,这个怀抱对于她来说远比那些重要得多。
再次醒来已时至正午,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间倾泻进来,将这个逼仄的空间照得明晃晃的,令人不自觉地规避。她从被窝中钻出来,盘坐在床上,她想亲吻母亲的额头,就像母亲每次醒来时亲吻自己那样。可当她伸手触碰到母亲的脸颊时却发现母亲的身体一片冰凉,一时间手竟像自然反射般缩了回去。
她低下头时发现母亲的手边散落着许多白色药片,地上还有一个空的药瓶子。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紧抓住母亲的肩膀,用力地摇,试图把她叫醒,叫她不要丢下自己不管。可是她瘦小身体所拥有的力量,远远不足以推动眼前这具躯体。
摇着摇着,眼眶里早已打转的泪水滴落在手臂上,砸碎了,像那颗幼小的心灵。她看着床单上那些白色药片,竟用手抓了一把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笑着对母亲说,“妈妈,野桐很快就来陪你,这次你不可以再丢下我了。”她把药片咽了下去,然后躺在母亲的怀中,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在即将沉睡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了老旧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满心希望门打开的时候,里面站着的是张开怀抱的母亲,她会带着自己去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那里不会再有人来带走自己。
叁.
易凡寻来的时候野桐已陷入了睡眠之中,他一路追寻过来,不停地询问路边的摊贩,想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一点有用的线索,可皆是无疾而终,不知不觉间他就来到了此处。
他敲开了附近的每一户人家,可所有人告知他的都是,没有。他心里自是焦急的,突然间害怕她会发生意外,并不是害怕会因此而对不起白晓鸥,而是他真的在意了。
他站在白晓鸥家的门口,不停地敲着门,可是却得不到半点回应。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便用力踹开了门,似乎是因为太过用力致使他脚上的旧伤复发,他皱着眉头,单手支撑在木制的门框上。
上面用小刀刻满了细密的痕迹,他在心中猜想,那定是用来记录野桐身高的,可为何这些刻痕之间为何会挨得如此之近,是否是白晓鸥想以此来见证野桐成长的所有光景。这个想法令他极为难受,因为,由于他的出现,那些过往成长中的点滴记忆将就此宣告终结。
他走进屋中,屋里很小,甚至让他有了压迫感,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因此他可以一眼便发现里面绝大多数的物件都与女孩有关。他深知野桐对于白晓鸥的重要性,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不免难受,因为自己的残忍,他狠心地夺走了心爱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并再一次伤害了她。虽然他并不想如此,可这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易凡推开房门便看见野桐和白晓鸥躺在床上,而被子却散落在床边,他快步上前,并俯身想要叫醒她们,虽然看上去她们只是安静地睡着了,可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却令他的心堵得慌。当他靠近时才发现白晓鸥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去,显得苍白而无望。他伸手去摸她的颈动脉,感觉皮肤冰凉,许是因为太用力,他微屈的手指形成一个扭曲的形状。
窗外的光照亮他的脸,他的神情显得错愕,似乎心底还来不及接受这个事实。一切过得太快,快到我们都没感觉它是怎样开始的,便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就像那些在我们心中怀揣了许久的愿望,在流星划破夜空时,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已然消失不见。
明明心中还能清楚地记起昨天同她坐在门口台阶上的情景,而且脸上被她所扇的那一巴掌也还在疼着,可就是如此他却已要相信她没了呼吸。他伸手去抱野桐,她尚有微弱的气息,却早已失去了知觉。
她瘫软地倒在易凡的怀中,脸上有未干透的泪痕,可嘴角却带着分明的笑。易凡慌乱地摸出手机拨打120,由于害怕,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手不停地颤抖着,手机似随时会从他的掌中脱落。他一边同接线员说这边的地址,一边低头看怀中的野桐,并紧紧地将她揽在怀中。
挂掉电话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把野桐抱起来平放在床上,给她做人工呼吸。俯下身的时候,眼眶中摇晃的泪滴落在野桐的脸上,他看见野桐的睫毛微微地眨动,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撑开眼皮,看看是谁为了自己而流泪,可最终仍是如昏睡过去了一般。
下一刻易凡抱着她冲了出去,抱着她冲到了巷子口。他站在路边左顾右盼,可救护车却迟迟不来,最后只得伸手去拦路过的车,可是却没有一辆肯停下来。他心急如焚,他怕怀中的孩子等不了,便加快脚步往医院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