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当我们在别人眼中看起来百毒不侵时,或许只是因为我们早已(1 / 1)
壹.
隔天,野桐带我去祭拜她的母亲,在将一切和盘托出之后她的神情才显得没那么阴郁。途中我们路过一家花店,她突然停下来,牵着车走到店门口的那个花架前,蹲下去对着摆放在架子最底端的一盆雏菊说,“这是我妈最喜欢的花,以前陪着她去摆摊的时候也会路过一个花店,有时她便站在花店门口,看着橱窗里的雏菊发呆,但却总是舍不得买。”她的声音有点哽咽,眼眶也渐渐地泛红,可却依旧微笑着。
我未曾如她一般与母亲一同生活过,自是无法明白那种情感依附坍塌后的感受。我上前去,挽着她的手,不知该以什么方法来安慰她。
野桐侧过脸来,笑着说,“没事的,帮我拿着。”她将那盆雏菊塞进我的怀中,然后冲进店里付了钱,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如同完成了一件承诺了许久的事。
她翻身上车,看了看我,示意我站上去。一路上我们并未有太多的交谈,我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则将那盆雏菊护在胸口。很快我们便到了陵园,这里似一座巨大的迷宫,我们在其中快速地穿梭着,如同两只漫无目的游走的野鬼,在为自己的情感寻找一个归宿。
我一直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周围皆是林立的墓碑,因为走得太快,我没能仔细看清墓碑照片上那一张张苍白的脸,除却我们的脚步声,剩下的便只有鸟鸣。不知走了多久,野桐才在陵园深处的一座墓碑前停下来,由于停得太突然,跟在她身后的我踉跄了两步,差点就直接扑倒在她身上。
野桐走上前去,在墓碑前蹲了下来,由于背对着,我没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侧过身去,看到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因为风雨的洗涤,照片里的人看起来显得极度苍白,可仍是不难看出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子,微笑着的模样同野桐极为相似。
墓碑前摆放着一盆雏菊,可是因无人照顾已经枯死了,野桐将那个花盆移开,然后把自己怀中的雏菊摆放在相同的位置。她在台阶上坐下,用手指指腹轻轻拭去母亲照片上沾染的灰尘,心中似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可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能说出口,最终只能俯下身去亲吻她的照片。
我在她身旁蹲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她侧过脸来对我说,“没事的,她这一生过得太累,本就该好好的休息休息,况且这里或许是这座城市唯一可以看到星星的地方了。”
她似在回忆,“年幼半夜睡不着觉时,母亲便总会抱着我坐在窗口看星星,那时的天还未像今日这般,除了成片猩红的雾气便什么都没有。她会指着夜空中那一两颗破碎的星辰,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可惜每次我都只听到一半便倒在她怀里睡着了。”她的嘴角微笑着,可眼泪却已掉了出来。
她吸了吸鼻子,直至眼泪不再流出来的时候才接着说,“我妈说,有星星的地方就不会孤独,因为当有人在想着你时,她的心便会化成天上的星星,以此来时刻守护着你。”她仰起头来,头顶的阳光灿烂得叫人眼睛刺痛,“不知道这片夜空下最亮的那颗心是不是我的思念所化成的。”
我对上她的眼,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深邃,许是因为流着泪,我看不清里面到底掩藏着什么,因为此刻令她伤心的恰巧是我所不曾拥有过的,那是我心中最为浅薄的部分。
母亲,对于我来说终究也只能是客厅里挂着的那副黑白照片而已,她并未真正的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更谈不上有共同欢笑的时光。可我却并未因此而对她有半分的抱怨,毕竟她是因为我才失去了生命,这比一切都来得重要。而此时此刻的野桐已然落入了同我一样的境地,我们都永恒地失去了对于我们来说极为重要的人。
贰.
人总免不了要在心事中摸爬滚打,于是,慢慢地便开始懂得,自己经历过的事很多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因为即使说了也于事无补,可能在告诉了别人之后立马会后悔。因此,每个人的心中都藏有一些不为人知并且缄口不言的秘密,如今说出来并不是代表不在意了,而是她不怕你知道,因她足够地信任你。
永远不要轻易地去说什么感同身受,伤痛就如比例尺一般,你踏在那片土地上的每一步也不过是别人眼中那地图里的一个细小标记,也只有自己亲自经历了才会懂得那是多么的巨大,就像男人永远不可能真切地明白女人来大姨妈时的痛苦,别人口中的所谓‘懂得’,想来也不过是一种安慰,哪有谁会真的懂得谁心中所想,即使再亲密的人多数也是同床异梦,他或许能看清你的小心思,可那都是猜测,借着彼此的熟悉罢了。
当我们拥抱着对方时,是无法看见彼此的脸的,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嘴角上扬还是低头哭泣。贴得再近的两颗心之间仍是会有间隙,或许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但我们却无法代替她心疼,可能有些伤本就注定只能自己扛着,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学会坚强。若凡事都有一个人挡在你的身前,这自不是一件坏事,可当有一天我们失去这面盾时,或许只要轻轻一碰便足以在我们心上划出一道伤来。
回忆想来也没有那么强大,它无非也只是我们思想所操控的傀儡而已,可为何我们却千百次在它面前丢盔弃甲倒戈相向,在一切被生活所揭穿时,我们又急着回身去掩盖,就像是生怕被人发现而窝藏在身后的凶手。
虽说野桐在我们面前一直阳光闪耀,可她的童年也并非是一帆风顺的,她的母亲是一名酒吧的啤酒小姐,在懂事以前,她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那时为了生活,母亲根本没有时间照料她,无奈只能带着她去上班。
野桐刚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一点点,母亲每次都是用刚换下来的衣服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放在更衣柜里,可那时的她就好像已能明白母亲的心思似的,也从不哭泣。
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在外固然免不了要经受闲言碎语,那并不是歌颂母爱伟大的声音,而是他人臆想出来的老旧故事。因为所从事的职业并不光彩,因此总是有人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在被灌醉之后和某个陌生男子上了床,才生出了这个野孩子。
那些退休闲置在家的阿姨们便以此为生,她们也需要不断有新的话题来充斥她们的生活,因此这成了她们那时挂在嘴边上闲聊的资本,虽说可能很快便会随着她们脑中那些迅速凋亡的细胞而被抛诸脑后。
可她母亲对此倒是显得豁达,只因她深知那些无谓的辩解只会沦为自身的心虚,但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忍受自己的女儿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她可受不了女儿懂事之后扯着自己衣角询问,外面那些奶奶说的是不是真的,那时的眼神。
为而搬家成了那个时候,她们母女生活的一部分,那时的家对还是孩子的野桐来说,不过是一个落脚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的地方,仅此而已,很多时候她甚至无法记清上次那个家究竟是何模样。
后来因为野桐一点点的长大,母亲为了更好的照顾她便辞去了酒吧的工作,她批发了一些珠子,做成小工艺品,手链,项链之类的东西,然后拿到市场的角落去卖,以此微薄的收入来养活这个家庭。
所以野桐从懂事起就开始跟着母亲到市场上去买东西,也因这层缘由,她与周边的小商贩都非常熟络,他们平日里闲暇的时候,亦都喜欢同这个可爱的女孩玩耍,平时有点什么好东西都会偷偷给她藏一点。
人们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在野桐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验证,打从那时起她就会奶声奶气的帮母亲招揽客人,她完全懂得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可怜巴巴的扯着过路的女生或者女人,咿呀学语地说,“姐姐,阿姨,买一个吧。”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没有人可以拒绝。
晚上她便缩在母亲的怀中,给她唱从菜市场阿姨那里学来的儿歌,那时她年纪尚浅还只能咿呀咿呀地哼出个调来,有时哼到一半想不起下面的词便需要想半晌,或者干脆直接被自己的歌声催眠。
母亲伸手去摩挲她的头发,她觉得庆幸,因为至少上天没有残忍到让她自己一个人孤苦的活着,她似乎只因为眼前这个孩子而得以不再孤身漂泊于这个世间,虽然自己曾为她的出身而感到不幸。
为了生活能稍微得到改善,那时母亲夜里还需要帮别人缝补点东西来贴补家用,也因此她的眼神开始衰退,昏暗的灯光让她穿起针线来格外地费劲,野桐便守在一旁静静地帮母亲穿针。
有时野桐也会趴在桌上有模有样地学着母亲缝补的样子,可总缝不好,还常将手指头扎破。母亲撮了棉花为她上药,她看着那些红色的药水点在野桐的指尖渐渐地干涸,如同新鲜的血液一般,自是心疼的,眼中亦噙满了泪水。她向野桐的伤口处吹气,轻声地问,“疼吗?”
野桐握着母亲粗糙的手,看着她那淹没在微光中的面孔,说,“不疼,要是我早点学会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那时她年纪尚浅,可能还无法得知此等话语最是能催人落泪,因为简单,方才显得深情,因为不加修饰,方才直入人心。
她躲在母亲的怀中,仰着头说,“要是我能早点长大,那就可以帮你做很多很多的事了。”她嘟囔着,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之中,因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得意的神情来。
母亲看着怀中这个天真的女孩只是淡淡地笑着,笑起来时眼角有深浅不一的皱纹。她故意打趣道,“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哦,不许骗我,不然我会难过的。”因为野桐口中所说的这句简单承诺,她说话时的语气中都带着笑意。
“我怎么舍得让你难过。”野桐从母亲的怀中挣脱出来,然后拉起母亲的手说,“我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那一夜,她们拉勾定下了契约,在孩子眼中这似乎是神圣的仪式,虽然可能在某天傍晚随着其他孩子玩耍回来便被遗忘在脑后,可她却仍旧坚信,今日从野桐口中所说出来的一切,在今后必将会得到实现。是个孩子总会有害怕到躲在父母身后的时候,可是我们都别忘了,她总有一天也可以长大到护在你身前保护你,如你今日无微不至的对待她一般。
母亲多希望她能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在这个前提下,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次要起来,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盼望老天把所有的苦难都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令她得以平安喜乐。
叁.
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便打算将她送到幼儿园去让她换个环境成长,而不是整天跟着自己穿梭在混乱而且肮脏的市场里。可是事情并没有想象中来的那么顺利,被送进去的第一天她倒也没哭没闹,只是那天母亲去接她放学的时候,她被老师罚站在门口,而在她身旁站着的还有一个被抓花了脸的小胖子,老师就坐在一旁打哈欠,因为此时已经很晚了。
那个老师远远地看见野桐的母亲像看到救世主一般,立马起身迎上前来,说,“你还是把野桐带回去吧,你看,第一天上学就把同学打成这样,要是日子一长那还得了。”她指了指站在野桐身旁的小胖子。
母亲走到野桐的身前半蹲,看着野桐的眼睛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啊,告诉妈妈好不好。”她的语气柔和,完全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野桐伸手摸着母亲的脸颊,说,“是那个胖子想上来咬我,我才把他抓成这样的。”她说完转过头去看着身旁的小胖子,眼神里透着孩子稚嫩的杀气。
那个胖子迎上野桐的目光,立马疯狂地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野桐的抓痕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一会他又小声的纠正道,“我没有要咬她,我只是想亲她而已。”然后得意的挺着胸脯。
母亲弯下身去让野桐对小胖子道歉,虽然不知道谁对谁错,可小胖子脸上的抓痕是真实存在的,人们也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可是野桐却不为所动,似乎在她年幼的心中认定自己本就没有做错,因此并不需要跟谁道歉。
因为这件事,对方的家长要求她先将野桐带回去,等她知道错了再回来上课,对此,老师也束手无策。回去的路上母亲走得飞快,而野桐则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并保持着一段距离,似乎在等着她气消。
走到巷子拐角的时候母亲突然停下并转过身来,说,“你不要跟着我,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可是你竟然……”她哽咽着,双手捂着脸,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野桐过去抱着她的腿,然后踮起脚尖扯着她的衣角说,“妈妈不要哭了好吗?都是桐桐的错,我以后不会再惹您生气了。”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低着头小声地说,“总是让你操心,对不起。”
母亲蹲下来,双手扶着女儿弱小的肩膀,说,“在幼儿园里不开心吗?那里有那么多的玩具,还有那么多小朋友陪你玩。”
野桐伸出小手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我也想整天被人围着,也想有好多的玩具可以玩,可是如果看不见妈妈的笑脸,那即使再开心又有什么用。”她的眼眶渐渐地泛红,可是却依旧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对我来说,只要可以陪在妈妈的身边就够了,其他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妈妈你不要不要桐桐好吗?只要妈妈答应我,我可以用所有东西来交换。”
母亲一把将野桐拥入怀中,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然后在她耳旁轻声地说,“不会的,妈妈不会不要你的,妈妈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