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三五.陌路（1 / 1）
三五.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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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海水冰寒刺骨，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漆黑。唐非浑浑噩噩地跟在叶天赐后面，胡乱扑腾着手脚，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沉得像是一块铁坨，怎么都浮不起来。
每游过几十尺，叶天赐便会找到换气的地方，有时是岩壁上深深的凹槽，有时是另一个岔路的洞顶。而只有在浮上水面的那一刹那，唐非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在这样看不见又摸不到的环境中，他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甚至连时间感也一并消失了，只是感觉叶天赐好像越游越慢，每一次换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寒冷的海水逐渐夺去了他手脚的温度与直觉，头脑亦因为憋闷而一片混沌。除了腰间绷得紧紧的锁链，没有任何可以依托的东西。
窒息的感觉逐渐蔓延全身，一股浊气在肺中来回冲撞。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却没想到……直到最后，自己依旧是他的拖累。
唐非无声地苦笑了。
随着他这一笑，冰冷腥咸的海水顿时涌入口鼻，杀得鼻腔生疼，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少年拼尽最后的力气抬头往叶天赐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用冻僵的指尖，摸索着解开了锁链。
腰间顿时一松，他沉沉地向下追去。四周皆是一片漆黑，他却不再恐惧。
以前从不知道，死亡的一瞬间，竟是这般解脱和轻松。
……
他想起他们初见的那天，金色衣袍的年轻人半身浴血，跌跌撞撞地走在三生路上。他肩膀上有一个巨大的血洞，用布料草草地包扎着——伤口他认得，是唐门的追命箭。
于是他便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好奇，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进了平安客栈。这人明明因为失血而惨白着一张脸，却不去看大夫，反倒要了好几坛酒，像喝水一样大口地灌着。
那个时候……他怎么说的来着？
我的搭档不要我了，要不你来作我的搭档怎么样，阿唐？
我叫唐非，于是他皱着眉开口。
反正都姓唐。这样就算你死了，我也不用再改口。
真是混蛋啊，他想。
风流成性的叶公子，眠花宿柳情场老手，是不是无论谁在你身边，你都是这副模样？
他又想起这人平时虽然总笑嘻嘻地不正经，拿起武器时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瞬间变得强大而可靠。还有他偶尔也会露出脆弱的表情，明明是在热闹的人群当中，却让人觉得寂寞非常，习惯性地弯着唇角，目光悠远不知再看向什么地方。
……
有谁抱住了他，双臂坚定有力。似曾相识的柔软唇瓣覆上他的嘴唇，久违的空气被渡了进来，带着那人身上的淡雅香气，像是被阳光晒得温暖的草地。
叶天赐抱住唐非，迅速地上浮着，终于“哗啦”一声冲出水面。唐非剧烈地咳嗽着，连着吐了好多口水，叶天赐在一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等唐非终于缓过气来，叶天赐又重新将锁链系在他的腰间，难得地沉下面孔，道：“简直胡闹！”
“我以前听师父说……几个人串成一串游泳，后面的要是跟不上了……前面的人就得把绳子割断，否则会一起死在下面，”唐非断断续续地开口，“我不想连累你……”
“说什么傻话！”叶天赐怒道，“如果你死了——”他猛地刹住话头，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道，“我一定平安带你出去，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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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人最终从密道出口游出来的时候，唐非只觉得恍若隔世。习惯了黑暗的双目被阳光刺得生疼，叶天赐伸手覆在他的眼前，牵着他慢慢地向前走。
偌大的废墟之间，已经没有了前些日子那些四处敲打挖掘的寻宝人，而显得格外安静。两个人都累得狠了，随意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席地而坐，沉默片刻，叶天赐方轻声开口，道：“我原名陈怀安，是十九年前的灭门惨案里，唯一幸存的人。”
当年隋灭陈，陈家祖上便是是西夏陈国皇室中，冼夫人率众归顺杨广的一批人之一。而后，冼夫人被封为谯国夫人，陈家也随着隋军四处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因此被请入宫中，教导诸位皇子兵法韬略之术。
谁知好景不长，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发动“江都之变”，隋炀帝身死，陈家世子拼死将其长孙杨倓救出，以自己亲子代之，死于玄武门下。后来他的亲弟杨侗在洛阳践祚为帝，却被王世充杀害，大隋自此灭亡。
陈、杨二家隐姓埋名多年，终于在姑苏定居。那所谓的“陈家宝藏”，其实就是陈氏历代看守着的大隋国库一部分。
“原来如此……若是一个国家的国库，那这样多的保护，一点都不为过，”唐非喃喃，却突然又想起什么，“若当年的陈家后人就是如今的姑苏陈氏，那杨侗的后人，岂不就是——”
“长歌门。”
最初陈家世子护送杨倓逃出，或许还存了些许复国的念头。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诸多小国群雄并起又逐一覆灭，陇西李氏开拓的盛唐国泰民安，也就逐渐没了心思。百年之后，只剩下杨氏的秘密宗祠，与陈氏代代相传的国库机关锁钥。两大家族共同守护着这个共同的秘密，陈家每一代都会将子嗣送往杨家，陪杨氏的小世子长大。
唐武德年间，唐家家主杨子敬动用国库资材，投资盐铁漕运，终成一代豪商。而后，其在千岛湖中的其中一个小岛上修筑了相知山庄，大发请柬邀请各地文人骚客到山庄一聚，盛况空前，这便是长歌门的前身。后来杨子敬又出资修建了微山书院，广招学子，引得大批文士慕名前来。
再后来，众人竟合力创出了一套路数独特的武功，以奇门遁甲之术为底，辅以五行八卦的变化和天时星象运算，推演出各种阵法，自成一派，独步天下。
“这便是陈、杨二家的渊源。我是陈家这一辈最小的孩子，因为同杨家世子杨宵宁的年岁相仿，所以从小被送去长歌门，一同教导，”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叶天赐的脸上荡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宵宁长我两岁，虽说他是主、我是从，他却处处都让着我。
“后来……在我六岁那年，他陪我回家，却好巧不巧，正好遇上了那场灭门惨案。”
叶天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调依旧平稳，唐非却能从中听出那压抑着的愤怒与悲凉：“宵宁一路护着我逃进密道，毁掉入口，自己却被抓住……那些人知道陈家传人身负大隋武库的秘密，就硬生生将他折磨至死……”
仿佛是历史的重演。一百多年前的江都之变中，陈家世子以自己代替年轻的燕王去死；如今也在这灭顶之灾中，杨氏年幼的世子一命换一命地保护了自己的朋友。
“那个时候，他也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啊！”
叶天赐紧紧攥住双拳，身体不受克制地微微颤抖。
纨绔风流的藏剑少爷的皮囊下，始终有一个叫做“杨宵宁”的梦魇。
——那是他从小就宣誓效忠、立志保护的人，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五日之后，当长歌门人问讯赶来、将他救出密道的时候，曾经飞扬跳脱的小公子已完全变了个人，一双眼睛乌沉沉的，满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深切恨意。
陈家已经灭族，长歌门他也呆不下去，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杨宵宁的影子。最终，门主授意，令其弟杨宝送其南下，来到同样是炼器世家的藏剑山庄，庄主收其为义子，正式拜师学艺。
他抛弃了曾经的姓氏与名字，浑身戾气，孤僻又警惕，全部的人生只剩下一个目的，就是变得更强。
陈氏临风刀法、长歌门阵法、山居剑意与问水诀……他都一一习来，严寒酷暑，片刻都不敢荒废。他是藏剑山庄新一辈里最刻苦的弟子，没人知道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为何对武学有着这般强烈的执念，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内心深处的恨意与恐惧。
“叶天赐，这是我师父送我的名字。意思是我现在每活过一天，都是上苍的恩赐。”
确实是上苍的恩赐，不仅让他活了下来，还让他顺藤摸瓜地查清了仇人。十九年前在密道中瑟瑟发抖的孩子，十九年后锦袍重剑的英俊公子，那双顾盼留情的桃花眼下，皆是锋锐如刀的森然寒意。
“陈家宝藏的消息，是我故意放出来的，就是为了引人上钩。只可惜，当年那五家里，还有一人尚在人世，”叶天赐猛地转头，一瞬不瞬地盯上唐非的眼睛，“曾经唐门的‘鬼手公子’，如今恶人谷的‘极道魔尊’——也是你的师父，唐如晦。”
唐非到抽一口冷气：“不可能！”
“这是我查了十九年的结果，何况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时候，杀了宵宁的人，右手有六根手指，”叶天赐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长歌门一向神秘莫测，外人极难接近，因此他虽然让你监视我，却不知我与陈家的渊源。所以阿唐，我是故意接近你的……甚至直到姑苏一行时，我依旧想杀了你。”
唐非狠狠咬了咬下唇：“所以，后来你不想连累我，才故意赶我走？”
“对，刚刚在密道里时，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喜欢你，”叶天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阿唐，我是那样……那样的，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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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白惨惨的日光照在人的身上，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唐非呆呆地坐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叶天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想知道的所有真相，我都已经告诉你了。无论你现在杀我，或者回去告诉你师父我的身份，我都毫无怨言，”叶天赐轻轻地松开唐非的手，“但是若要我放弃报仇，则绝不可能——唐如晦，我一定要杀，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轻轻在少年的唇上印下最后一个吻，终是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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