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番外】莫道怡（一）（1 / 1）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一条新信息提醒。莫道怡看了看发信人，她叹气。
温暖的光线渐渐从贴着隔热膜的车窗透进来，给车里蒙上一层迷幻。看着道旁灯火如流星闪过，莫道怡想着那个在然乌湖边给她温暖的男人。她已经不是懵懂清纯的少女，当然读得懂他的眼底深意。他的外貌气质，行事作风都不是她理想的那款，但难得的是对她无微不至，细腻体贴得让人无法不动心。
又轻叹一声。
一过了二十五岁就总爱叹气。听说叹气是不好的，运气会随着叹息逃出身体。可是在然乌湖，她就是用一声叹息招惹来了单承。
那时，莫道怡去拍日照金山，便跟队友骑车去然乌湖深处。当时天气不好，太阳一直不肯破云而出，快天黑了，其他人都放弃，陆续回去了，她还坚持着，总算是不负真心，苦等之下终于见到湖东尽头的山峰顶上一点一点呈金黄色地亮了起来。一片片鳞甲似的金顶浮起于雪山之颠，圣洁庄严，气贯寰宇，那场景壮阔，令人震撼，美得好像连周遭呼吸的空气都变了味道。心情激动得有如《木乃伊》里欧康纳和伊芙琳一行人第一次在夕阳落照的光影里看见了传说的古埃及死亡之城。可惜云层很快把太阳遮住了，最后还是没拍着夕阳。
日照金山，只在一瞬，转眼间只剩下庞大而静谧的山影。方才壮美绝伦的景色恍惚如梦，竟无人与自己分享。莫道怡不由深深一叹。然乌湖这样阔大，天地这样的精彩，湖风吹来，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然后就听到一个的声音：“你啊，美景当前，怎么这么不快活。”
莫道怡寻声望去，是个白白净净的斯文男子，眉眼舒展，又蕴藏几分阳光。
“美女，你住哪儿啊？一起走呗。”
这句话便有些轻佻了，莫道怡柳眉一挑，拿眼一恨，在心里狠狠骂句“变态”，也不搭理，反身推着车就走。
男人蹬着车在后面喊：“哎，美女，你等等我。”
要知道然乌湖方圆几里都没个人，现在天色又暗下来，气温骤降，湖风吹得人起鸡皮疙瘩。正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伸以援手的环境，偏偏在这个时候莫道怡的身后有个人男人在追她，饶是莫道怡胆大，这时心里也有几分慌张。
她使出最大力气狂踩脚踏。
“等一下！”那男人还不死心。
天色越来越暗了，两人你追我赶，极幽静的环境里能清晰地听见各自的呼吸声，气氛里有说不出的恐怖。偏偏这时，悲剧也来了，不知道哪儿突然蹿出两只藏野狗，狂吠着加入追逐行列，一男一女在前面狂蹬自行车，两只狗就在后面狂吠狂追。莫道怡心里更慌了，一个色狼外加两条野狗，这运气真是要多要命有多要命。她只知道拼命地蹬车，根本管不了路况，也看不清了，凭着感觉狂蹬，扑通一下就连人带车摔出几米。
莫道怡当时就想，完了，这次真是要把自己留这儿了。
一下就被只大手一捞，掼在车后座上。竟然是后面追她的小白脸。
小白脸大吼一声：“抱稳了！”
便两脚都是油门，拼命地蹬车子。那俩狗不知道饿了是怎么着，一直狂追，吠声逼人。那后座驮着厚厚的行李，根本坐不稳，莫道怡急得只得将前面的人死死抱住。就这么跌跌撞撞地眼看着要到大路了，莫道怡都听见身后狗爪子磨地的声音了，估计还几米就追上他们，心脏乱跳得厉害。正好路边有一户人家，院子里点着微弱的灯光。他们这狂追猛赶的动静惊扰了那家院子里的狗，狗开始吠叫起来，那俩野狗莫名其妙地就不追了。
莫道怡回头去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小白脸再猛蹬两步，停下来，也回头去望，一边喘气一边说：“他妈的——活着真好。”
莫道怡附和道：“是啊——哪儿来的野狗！”
单承道：“野狗还不算什么……”
尚未说完就双脚发软，连人带车倒在路上。莫道怡拿脚踢他：“喂，死了没有。”
那小白脸喘着气，一手指着莫道怡，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的红印子：“野狗还不算什么，你才是最可怕的，这是腰么？这是脖子！你这是抱么？你这是勒！手臂怎么这么细呢。”
莫道怡顿了一下，乐了：“谁让你出来骑行还带那么大一个行李，也不嫌费事。我坐在上面，哪里抱得住你的腰？何况首先你得有个腰，胖子。”
单承作受伤状：“这叫微胖。”
这才互相交换了姓名。
莫道怡，单承。茫茫人海中两个做着随机运动的微粒子就这样相撞了。
当晚宿在路边人家，寻常人家并未备有多余的床，就在屋里地上铺一层布，起码好过幕天席地。
单承取下他的行李，取出睡袋来。莫道怡在一旁巴巴地看着。来时做攻略，据说西藏旅游已日趋成熟，不需要带睡袋之类的东西，只会加重负担。不想如今计划赶不上变化。
单承回头看她孑然一身，抖抖睡袋，嘿然一笑：“要吗？”
“不要！”当然不要。莫道怡郁结，一刻钟前她还说过 “出来骑行还带那么大一个行李，也不嫌费事”这种话，简直是自打自脸。
夜里硬着头皮躺下来，冷得实在无法入睡，再看单承时，他早已酣然入梦。不由恨得牙痒，这胖子竟无此没风度。或许是冷夜的沁人的寒意瓦解那层装腔作势的要强，莫道怡卸下一身防备来，慢慢向单承的睡袋靠拢。
距离在一点一点地缩小，莫道怡自觉紧张刺激如少年时代逃课，可追求温度是人的本能，身体不由自主要靠过去。眼见着热源就在眼前，就要挨近了，单承迷糊间一个转身，猝不及防地让她扑了空，心里也不可避免地浮起些意图落空的遗憾，嘴里自然而然地随之发出一声轻轻的空叹。
夜的静像一张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无形却无法撼动地存在着，叹息拖着尾音融化在这湿冷的夜里，像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薄霜。
一阵拉链的响动紧接着割开了这夜的寂静。莫道怡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一只胳膊揽进怀里。
“别叹气了。”单承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呓语味道。
声音落在耳朵里，就像自己落在他的怀抱里，两个感觉竟然都不赖。莫道怡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温暖袭击，只觉他的声音，他的怀抱，都极其的温暖。
第二天醒来，胸前的手臂仍牢牢搂紧自己，莫道怡失声笑道：“你是梦见了谁，搂得这样紧？难不成是曾经踹飞你的前女友？”
单承这才动了动他那假装熟睡的造型，揉揉眉眼，哀声道：“手臂好麻。”
莫道怡懒理他这装腔作势，声东击西的招数，拿手拨开胸前魔掌，拔高声音：“得了便宜还卖乖。”
“谁叫你一路勒紧我脖子，叫我做了一夜噩梦”单承亦笑，“咱们这叫互为因果。”
有了共同的经历，言语之间就褪去了陌生和芥蒂，出多些熟悉和放肆来。
两人决定同路而行，大吃四方。莫道怡盛气凌人、言语犀利，单承人情练达、温润如玉。这个搭配一路下来收获不少欢乐。
嘴角也忍不住浮起笑意来，莫道怡看着那一串曾经熟悉过，如今又再次变得陌生起来的号码，看着落款那方方正正的两个字“单承”，往事一幕幕回放在脑海。其实挺好的，回想起来都是欢乐。
又看了看车窗上印着的自己，与从前比，五官肤质差不到哪里去，只是眉间嵌着生活的重压和愁云，看起来那样老态横生。曾经壮怀激烈追逐梦想，加班加点也意气风发，如今是到了梦醒时分，事情没开始做就叫苦连天。想起魏景锐来，更觉得一生或许也就是如此了，曾经那么沉醉痴迷的，曾经恨不得倾其所有的，曾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曾经觉得天崩地裂亦不会改变的……也许，都有那么一天，一切热过的都将乍然冷却下来，令人不觉打起寒颤。
“单承”，她又看了看那两个字，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手删掉简讯。把温度留在记忆里，才不会冷却，所以，到此为止吧。
有人说，爱情是等来的，不要急，时间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莫道怡就一向以打怪练级的姿态走在情路上，遇到合眼缘的就交手，不合适就直接斩于马下。比如对单承，不回信息，不接电话，快刀斩乱麻。即使这样，莫道怡也还是被缘分摆了一道。
她去邮局办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人多得跟等衙门开仓放粮。到排号机拿了号，开始漫长等待。正在不耐烦的时候，有人叫她的名字。
抬头，居然是单承。有的时候你不得不相信缘分，且不管这是善缘还是孽缘。
“你怎么在这儿？”莫道怡觉得有些尴尬。
“办事啊，你呢？”单承倒是潇洒大度。
等着也是无聊，莫道怡把要办的事说了，顺便为中国人口叫苦。没想到单承在邮局、政务中心有熟人，原本需要跑一个下午，到处盖章的事情几分钟内就搞定了。莫道怡越发不好意思
“……今天真是谢谢你……”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有些舌头发麻。
“下午有其他安排吗？”单承笑着问。
她不想给他机会，尤其他还挂一脸请君入瓮的微笑。
“可能没这荣幸了，我还得……”莫道怡思考着什么借口好让彼此下得来台。
“你就这么害怕我？”单承温和地说。
莫道怡条件反射地瞪向他。
“本来你也准备耗一下午的时间，不是嘛吗？不可以当作奖励破一次例？”单承温情款款地揭穿她。
莫道怡一愣，随即微微一笑，他思路清晰，观察敏锐，却不卖弄聪明，就是喜欢他这点。想到这里，她松了口：“下不为例。”
晚餐不算奢华但实在好味，单承点菜的技术令莫道怡刮目相看，两人不咸不淡地聊闲天，单承总能留意着在恰当的时候给她斟茶递水。蒸鱼上桌，吃完一面，很快露出鱼骨，单承也自然地前倾身体，细心地去骨、挑刺。
这一切，他做的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这是个可爱的男人，莫道怡心想。他在隔壁城市工作，出差来到这里，又在茫茫人海里撞见自己，这是不是就是命运？是不是就是天意？
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回单位？”
单承答：“今晚。”
莫道怡闻言，心底竟闪过一丝失落。她神情缓和地说：“那算了。”
单承闻言，心底自然已被撩动波澜，只是稳住语气，问：“有什么安排？”
莫道怡对上单承的眼神，一个简简单单的黑亮眸子，聚起那样动人的华彩，简直要被那目光吸走心神。心里就有些慌乱，防卫过当地警告起来：“单承，我们只是419，别在我身上耗时间，我不想惹麻烦。我们并不熟悉，而且，我还比你大……”
这句话分明是说给她自己听。自己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女孩，419就是419，不会变成1314。她只愿自己别妄想更多。
“你在防什么？怕什么？”单承仰头狠狠饮了一杯冰啤，“莫道怡。从认识到分离一共只有9天，可是因为这9天，我不切实际地想要再次联系你、遇到你，就是这9天，让我空想了436天。我不敢太热情，怕你觉得我是变态；我又不能够太淡定，任由你忘记。你知道一次次石沉大海，又一次次越挫越勇有多难坚持吗？在西藏时，我们明明很好，你至于这样防备我？”
“单承，我已经老了。”莫道怡以手扶额，心里乱成一团麻，“你这些招数对我没有用，你不知道，人越老越承受不了疯狂。”
一边说着，那些在西藏的白天和夜晚，那些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可都那么真切生动地浮现在脑海，一幕幕地，循环往复，强硬地霸占她的意识。她的内心是那样地清楚，眼前这个人与她有多契合，他们的相处有多愉快，可是，这一步她迈不出去。
她爱怕了。天知道她这样一个外强中干的霸王花一旦投入一段感情，认真起来有多可怕，多不知痛，多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她不敢，不敢再贸然地开始一段正式的感情，她也无力去承担最后可能会有的分离的结局，她受不了自己至死也不觉悟死不松手的凄凉模样。
莫道怡看着单承：“我不欠你什么，419，这就是前提，是规则，是打不破的戒律。”
单承，那么好脾气的单承，听了这话也露出煞白的脸色来。对面的女人，不但是铜墙铁壁，简直铁石心肠，这一轮较量，他终究是落了下风。晚上送莫道怡至门口，他便恨恨地一摔烟蒂：“419就419！”就势抵着微凉的铁门，狠狠封了她那死守原则不肯松口的唇。
饮过冰啤的唇凉凉的，这吻却热烈，直吻得莫道怡想铤而走险。谁说人越老越承受不了疯狂？这样的疯狂才是最要命的。她的理智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响彻大脑，她的眼睛涩涩的，渐渐沁出些泪来。纵使她在这场交锋中占据了主动权，可她自己知道，她对单承的感情已经超过安全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