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 他的心真的是太“软”了(1 / 1)
一九六七年二月九日,正是农历丁未年春节的大年初一,这个本来为中国百姓最最重视的隆重节日,如今,也被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冲击得连一点年的味道都没有了。瞧!现在,这座号称“龙城”的中心大街上,往年那张灯结彩的欢乐景象,啥都看不到了,几乎连行人都很少有;有的只是刚刚立春后仍然冷得刺骨的寒风,和满天飞舞的破纸、烂叶。到处呈现出一片十分破败、凋零的景象。
突然,街口上出现了几个匆匆忙忙的赶路人。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他中等身材,着一身朴素的中山装,一顶时下很时髦的黄军帽之下,一张圆圆的脸庞上,尚透着几分稚气。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双眼皮,时时放射出一种和善的、能给人以温暖的光芒。这长相,一看就是一个诚实而善良的好小伙儿。而且,看上去他的面容要比其实际的岁数小好多,显得更年轻些,眉宇间不断透出一种活泼向上、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精气神儿。
他叫弓长文,太行矿务局一名年轻教师。六*四年大学毕业后,在煤炭部工作的本村老乡希望他能留在北京工作,但因长文一纸“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申请书,便被分配到现在这样一个刚刚开建的山区煤炭矿务局中学工作。虽然这是一个中央煤炭部的直属单位,将来的发展前途很大,但因为是地处偏僻的山区农村,现在又刚刚开建,一切都显得还是那么荒凉,艰苦。省委机关的党委书记是他的一个本家叔叔,听说此事后把长文好一顿埋怨。先是奇怪,自己是分管干部的呀,分来山西工作,怎麼就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后又质问长文为什么就不给自己说一声。长文一方面解释这是煤炭部对直属矿务局的直接分配,不经过省里;一方面又是表示感谢,又是赔情道歉。看到既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叔叔才算勉强作罢,不再追究了。
现在,学校正搞文*化*大*革*命,早已停课,正在进行所谓的“斗批改”。今天的任务是:奉学校的命令,到太原太行重型机械厂,去揪回一个叫张喜元的人。他是太行重型机械厂的一个老工人,曾担任来学校搞“四清”的工作队长。上边说,他在学校搞“四清”期间,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现在必须把他揪回来加以□□和清算。仕么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张喜元的罪行究竟是什么,学校的师生谁也说不清,大家都是抱着一个态度:反正上边说了,咱们就边学边干呗。长文一行共六人,四个学生,两个老师。其中,按当时的规定,队长由一个被称为“革命小将”的学生刘挺好担任,长文是副队长。但学生毕竟年龄还小,又在文*革前当过他的学生,所以,这里的一切是副队长弓长文说了算。
六个人一边赶路,一边找公交车。可在工厂停产、学校停课、各单位都在搞文*化*大*革*命的日子里,公交车也处于半停状态。着急地等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地来了一辆。上车后一看,车上只有两个人,连他们总共八个人。半路上那两个人还提前下了车,最后公交车送他们到太重后,就成了空车。
进了工厂的大门,他们便直奔接待室。看了证明信,接待的同志便派人去叫张喜元本人了。
接待室只有七八平米的面积,原来仅有两个人办公,就不太宽绰;这一下子又增加了六员“革命猛将”,确实有点挤得慌。幸好周边还摆着几个长条凳,在接待同志客气的谦让和指点下,大家分别坐下,中间才留出了一个很小的空间。弓长文环视了一下四周,他带的几个人个个都绷着个脸,如临大敌一般,整个小家充满了异样的紧张空气,像等待要审判的犯人。
不一会儿,张喜元就出现在接待室门口。头戴安全帽,穿一身工作服。大冷的天,他却跑得满脸是汗,还气喘嘘嘘的,嘴里不断地喷出一股股的白气。一看就知道,在大家都停产闹革命的情况下,他还不忍离开工作岗位,仍然在坚持上班,这是一些老工人的普遍特点,长文从内心深处不禁产生了几分敬重;而且,据估计,张师傅上班的地方一定离这儿很不近,都快六十岁的老人了,简直是一溜小跑而来,长文一下子有点心疼起他来。
长文先站了起来,老张便紧走了几步,一边握手一边热情地说:“您来了,”然后又面对众人:“大家都好吧,一路辛苦了!”
之后,老张又去和另一名教师客客气气地握手。但这位教师一下子把手高高举起,不仅不和他握手,还用指尖点着他的鼻子厉声地说:“先不能握手,你现在还不配!今天我们是来揪你回学校的,‘四清’中,你在学校严重地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今天就和我们一块回学校,老老实实地地接受全体师生的批判,直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得到彻底的批判和清算。”
张喜元的脸一下子被吓得蜡黄蜡黄的,伸出去的手,收回不对,不收回也不对.僵在半空中,哆哆嗦嗦的,半天都没处放,尴尬极了。在这个教师的带动下,四名“革命小将”也摆开架势,一个个虎视眈眈、摩拳擦掌,恨不得当场就拳打脚踢一顿,甚至想把对方一口吃掉似的。
一看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再看看脸上直冒冷汗、两腿瑟瑟发抖的张师傅,弓长文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张师傅在学校时的一举一动。当时作为“四清”工作队长,他每天都和全体学生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本来校方与职工一样,给他安排了单独的宿舍,专门儿的办公室。可他硬是和学生挤住在十几个人打一个地铺的集体宿舍里。每天他总是第一个起床,一起来便又是洒水又是扫地,不忙得出一身大汗是绝不停下来的。放着饭菜丰盛的教职工小食堂他不去,却专门跑到学生大食堂排队吃大锅饭。学生上课,他跟着去听课;学生课外活动,他也不顾渐渐衰老的身体,跟着跑跳、打篮球等。终于和包括弓长文自己在内的广大师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亲如一家人似的。在完成任务返回原单位时,好多师生自动为他送行;有的还主动从家里拿来照相机,与他合影留念。最后,才依依不舍地送他上了车,洒泪挥手告别。说实话,张喜元究竟在哪些地方、犯的是什么错误,弓长文自己都说不清楚。再说,“四清队”张队长的一言一行,都是根据上级指示,执行的是上级的路线、方针和政策,他本人又何罪之有?像现在这样对待他,实在是有点不公平!弓长文亲眼看到过不少文*革中的所谓□□会,造反派换着班上,对□□对象进行车轮战式的轮番批判斗争,十八*九个小时,不让他们休息,连一口水也不让喝。时而象炒豆子似地,把他撂在中间,你推过来,我搡过去,直弄得跌倒在地上,有人就跳上去拳打脚踢,说他装死;时而又命令他站在一条凳子上,双手顺两个方向分别倒伸回去,翘起来,同时脑袋前伸向下,弯腰鞠躬,说这是坐喷气式飞机,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接着就有人跳上去一脚踹倒凳子,让他一下子猛地头朝下栽到水泥地板上,轻则鼻青眼肿、头破血流,重则摔断腰腿;时而还让他双膝跪倒,磕头如捣蒜,有人还用棍棒打,直到棍棒打折了还不解气……这哪里是批判,简直是在野蛮地蹧践人!想到这些,弓长文真的有点不寒而栗。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正义感,还是同情心,他不由得暗暗想:让一个无辜的老工人来受这种罪,真的是于心不忍,谁这样做简直就是在造孽,甚至是犯罪!于是,在上述一系列内心活动飞快地一闪而过之后,一个坚定的计划在他的思想深处悄悄地产生了……
按常理,张喜元现在就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了,他的一切需要准备的生活用品,自应由小分队里派人跟着他去拿好,然后立即回学校。可弓长文没有这样做,他先以负责人的身份十分严肃地宣布:"老张,肃清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我们共同的责任。现在,你先回家准备一下,把要用的生活用品带全。”说着,弓长文又抬头认真地看了一下天气,“现在天晚了,我们要到招待所住一宿。明天上午,你一定从家里提前出发,八点准时来这里向我们报到。”张喜元这才醒过神儿来,连连说:“一定,一定!”,然后深深地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先是慢慢地走,然后就如释重负地快跑起来。看着张喜元飞一般离去的背影,弓长文心里不禁反复地念叨:“老张啊,但愿你多个心眼儿,千万不要辜负了我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呀!还是三十六计,‘跑’为上计吧!”
果然,第二天张喜元不仅八点没到,直等到十点多钟,还是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张喜元的的确确是溜了!六位革命猛将,个个义愤填膺,先是到他家里闹了一通;然后又到他领导那里吵着要人,都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悻悻地准备暂回原单位。有人还发誓:“张喜元,不怕你狡猾,老子还会再来的,抓不住你这个顽固分子,决不罢休!”弓长文心里有点发笑:“哼!这阵风一过,谁还给你报销路费、饭费,有本事你就来吧!”至此,弓长文暗暗策划的这场短剧,才算圆满落幕,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唉!小弓的心真的是“太软”了。甚至于可以说“软”到了有点“太傻”的地步。现在是什么时期?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时期哪!如今,一切都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一旦有人发现里面的一点破绽,将意味着什么?那时,他就会被无限上纲,成了保护反动路线的“罪人”,说不定还会被扣上“阶级敌人”的大帽子!那么,他立即就成了张喜元的替罪羊而遭到严惩,被□□的等级和程度,要吃的苦头儿,恐怕只能是比张喜元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说不定他一生的政治前途就会白白地搭进去。更何况也许连张喜元本人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说不定人家还认为是自己的命大、福大、造化大,才会躲过“一劫”,而“有惊无险”的。甚至于还会骂是弓长文等人太无知,才让他钻了空子呢!所有这些小弓心里都非常清楚,但他却全都毫不在乎。相反,正因为这样做了,他的心里才算真正能放得下去了。
长文就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救别人而不顾自己,只管耕耘不管收获”;这就叫做真正的“善良”;这种朴实而宝贵的情怀真的是太让人敬佩了!直到今天,他所做的这件不大也不小的好事,从没向任何人再提起过,所以,此事也就除了天知地知外,只有弓长文自己心里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