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家国岂能身事外(1 / 1)
陈初的嘴唇缓缓蠕动,向上问道:“萧渝,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沈怀奚的心里动了一下,但他的面容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在记忆中飞快搜索所有关于萧渝的印象,但他对萧渝,实在知之又少,他看着陈初饶有兴致的戏谑笑容,心里明白,如何扮演一个他不甚了解的萧渝,骗过老奸巨猾的陈初,为萧渝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这是一场生死相关的心理战。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面色从容地朝着陈初冷笑了一声。
陈初也不怒,无谓一笑,低头去看向前微微一迈的步子,沈怀奚趁着这个空当赶忙松了口气,看来方才的这个反应应当是对的,那么这样的话,他的眼神又锐利起来了,直直地盯着在原地悠然移动的陈初,他就知道该以何种态度相待了。
陈初幽幽道:“你果然失信于我。当初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分明立誓此生不再踏入京城,但时隔不过多时?你就已然背信,既然如此,我是否也无守信的必要?”说着就示意身后严阵以待的队伍。
沈怀奚乜斜着轻瞥一眼,他的身后是一群面无表情,双眼通红的怪物。想不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约定,他突然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从鼻尖喷出来的,带着不屑的嘲弄,这本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由他心生的对陈初的厌恶而发,但他此刻却有些张皇,担心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但实际上,沈怀奚的反应,与萧渝如出一辙。
陈初突然道:“我们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吧萧渝。”
风呼啦一吹,陈初的头发蓦地就被吹乱在风中,飘到他的眼睛里,但他的眼神却一点不乱,道:“即便我放了你无数次,你也还是会再回来,即是如此,不如早些有个结果。”沈怀奚轻蔑地往他身后再看了一眼,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其实是“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你了”,这是一场太过悬殊的战役,一人之力再过强大也终究敌不过一帮怪物。
但他是沈怀奚,在鬼门关走过一道的他,早就不会了害怕。陈初看到他的眼神,心里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厉声道:“萧渝,把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不适感逼迫着他想要快些结束这场对峙。
沈怀奚用了几秒钟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萧渝手握的直指陈家的关键证据,他冷冷地想,陈初还在惦记着它们,如今的他已是权势中天,即便此刻他往昔的罪证昭告天下,也不见得就会对他的地位有何动摇,但沈怀奚自然也知道,这毕竟是难以辩驳的巨大污点,即使他日后黄袍加身,这些黑点也足以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地位,向来摇摇欲坠,想到这里,他的冷笑就浮现在嘴角了,他道:“陈初,你还是歇歇吧。”沈怀奚这话说的很空洞,却又清楚地表明了立场,他极力避免去冒险涉及有关萧渝个人经历的方面,但同时又要代萧渝正确地表明态度,几番权衡之下,只能采取这有些稍显迂回的方式。
陈初有些被他不屑一顾的态度激怒,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视自己为跳梁小丑的轻蔑目光,当初的顾惜是这样,如今的萧渝又是这样,他目光一寒,脸上笑意全无,冷冷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识抬举,既然这样,倒不如就此终止这个无休止的循环,也好让你们这一家泉下团聚。”快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也不知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长眠于京城后山之上他一世惦念却难入眼的顾惜,和他一生再难战胜的宿敌,萧涟。
身后的兵戈相碰,喊杀震天。
而此时,正是屋内的当今天子,虔诚自咎的时刻。
萧渝侧身微微向西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知道时间不多了,回身向仰脸看他的男子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有了意义,我父亲已经离开很久了,如他所愿,他是为国捐躯的,此生无憾。”他很想把自己的语气变得冰冷,但一触碰到萧涟,却又不自觉地柔软下来,他很久没有再去想起父亲,猛地再一提起,心还是被针扎一般生疼。
男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扁了扁,然后萧渝就看见径直从眼角滚下来的泪滴。
“你应当知道陈初的狼子野心……”男子睁开眼重重地点头,萧渝转过脸不去看他,也忍住对他何必当初的质问,只是平静地叙述着:“恕我大逆不道,想必圣上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男子没有说话,苦笑着点头。
“那么圣上离世之后,陈初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夺过皇位了,圣上没有子嗣,陈初又这么长时间地居于宫中,要想伪造圣旨告知天下他的皇位是圣上禅让的,想必也无人会质疑。”他的手背在身后,正好碰到长剑的剑鞘,和他的语气一样冰冷。
男子忽地抽动着身子,萧渝看过去,只见他脸面涨得通红,身体扭曲着剧烈扭动,双唇使劲地张开,萧渝知道他应当是气血不通了,上前两步,只俯身凑近了一看,便皱起眉将双手往他肩膀一送,随之就有一股力量灌进男子体内,不多时,男子就逐渐平静了下来。但萧渝这一送力,也探出来,他确实行将就木了,甚至,按此情形来看,能否熬过今晚都是未知。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从床帏后面的内室里陡然响起了细细的脚步声,像是穿着布鞋轻踏在毯垫上的声响,很轻细,却被萧渝听得真切,他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此时的男子却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萧渝的心底,蓦然涌出一种被出卖的背叛感。这是谁?陈初的人?所谓的君主今晚声泪俱下上演的这出苦情戏难道也是陈初精心策划的一部分?他下意识地去摸背在身后的剑了,警惕地往昏暗的室门一看,小门却在此时走出来一名宦人,他的脚步匆匆,吁吁地只喘着粗气,但他片刻不歇,往萧渝这边一看就又急匆匆地迎上前来。
病塌上的君主这时微笑着开口了,萧渝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临死前的从容,“我知道陈初机关算尽,也知道他手段不凡,但他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漏了一步。我是个昏君,但也不至于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毫无知觉……”萧渝的眼皮突突地跳,有种诡异的预感,男子是闭着双眼的,说这段话时即便断续吃力,却不再惊慌,他仍旧微笑着道:“萧渝,你说错了一句。”萧渝皱眉,道:“什么?”
宦人此时缓过气来,接过话道:“圣上有子嗣。”
“你说什么?!”萧渝几乎是在同时就脱口而出,圣上没有子嗣,这是广为人知不争的事实,而在无后为大的传统教育下,这也让当今天子为无数人所诟病,但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陈初在其中作梗,连万人之上的君主都逃不过陈初的魔掌,更不用说那些身不由己的女子。所以眼下,这是个足以让萧渝瞠目结舌的消息。他不等对方回答,双眼在男子和宦人间来回交替,又接着问道:“是谁?他又在哪?”
男子闭着眼没有说话,宦人见状便上前一步,欠身解释道:“那个孩子的母亲并非宫中受宠嫔妃,所以自然也不受陈初的监视。她是躲过众人耳目产下一名男婴的,当天夜里,孩子就被秘密送出了宫,由一名当时官职并不高的官员陪同,这么做,也是为了骗过陈初。但这些年,陈初的羽翼日渐丰满,圣上愈加不敢打探孩子的下落……其实,这也是……”宦人看了看床上的男子,他的眼睛半睁着,已经没有了焦点,似乎得到了默许,于是他看向萧渝,小声道:“这也是当年,萧大人的主意……他知道孩子若是留在宫中,一定会死在陈初的手上,所以……”宦人的身子欠得更低了,话语也恰到好处地停止。
萧渝无限的悲伤过后反而镇静了下来,他问道:“孩子在哪?今年多大?可有名讳?带走他的那名官员又是谁?”
宦人稍一思索,便道:“按照年岁算来,孩子今年应当十岁有余了,他当年被送往了江南,应当是一座叫做南城的小城……临走前圣上给孩子赐了名,只一个琛字。陪同的官员,姓陈。”
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温暖的江南小城内到处是发着光亮的萤虫,街道上的孩子们都在嬉闹着扑流萤,这时,一名男子突兀地来到孩子群中,一声不吭地带走了其中一名男孩。
他们来到屋中,男子坐在桌旁,将男孩拉到他跟前站直,小男孩噘着嘴,似乎很不高兴。
男子拉过他的手,道:“琛儿,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你不能只在街边扑虫玩乐,也不能成天在巷口追打嬉戏……”男孩还是撇着嘴,但却亮起了眼睛,似乎在等他说下文,男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的身上,肩负着更为重大的使命,你的一生,注定不是为自己而活。”
他没有再把话说下去,也没有更加直白地告诉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你肩负着的是这个朝代的生死存亡,是天下苍生的福祉,而你,不姓陈,姓秦,叫秦琛”。
秦,是当今国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