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笙箫青冢水云间(1 / 1)
萧渝策马昼夜不歇地赶往江南,他不敢让自己停顿下来,他怕一个踌躇过后又会勒马转身,不顾一切地想要救下顾惜,他找不到不这么做的理由,但就是顾惜最后留下的声音,阻挡着他回头的勇气。
风雪里的路途,人迹荒凉,他逆着风,迎着雪,日日夜夜,任凭那冰冷风似刀的拍击,不顾一切地星夜兼程,他觉得自己在疯狂地逃脱着什么,就像身后有一只无形的猛兽在追击着他,也许萧渝并不害怕真实的野兽,他恐惧的,恰恰就是这种他注定无能为力的情感攻击。一路紧促的蹄印,最终指向了记忆中的南城。
萧渝在南城城门下勒马伫立,来到这里仿若进入了另一个与京城截然不同的世界,没有茫茫的漫天白雪,没有冷冽凌人的冬风,江南独有的温润连这隆冬都被暖化,青山绿水依旧是山明水秀,南方百姓的面孔上也多了几分悠然从容。他们似乎也忘了,这座城曾经经历过鲜血的洗涤,如今已然易主。萧渝坐在马上,遥望着大开的南城城门,眼前仿佛重现那场腥风血雨,无数个在血泊中倒下的身影,他久久不动,说不出心底是何滋味。
这次寻觅泠苏并不困难,萧渝进城后随意一问就打听到了泠苏的住处,陈初并没有食言,他的确安顿好了已不再具备任何威胁的泠苏,一间临水的屋子,坐落于南城的一角。这是南城百姓给萧渝提供的讯息。
找到这处地方十分容易,弯过几个街道,萧渝就在夕阳的尽头见到了那间屋子。萧渝勒马而下,将马匹栓离小屋百米之外,他有些害怕会惊扰了泠苏。
萧渝的一袭黑衣还来不及换下,满身风霜,风尘仆仆。时逢夕阳西下,暖黄色的光辉洒在屋前的江水上,粼粼的波光闪得灼灼,他的步子很轻,甚至是踮起了脚尖,好似怕惊醒了沉睡着的什么一般,缓缓地向屋子而去。
就在这时,让萧渝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扇虚掩着的木门吱呀一声过后被缓缓打开,萧渝的步伐像是受到了惊吓,立刻停在了原地,他屏住呼吸,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此刻的他正好站在光亮与阴影的分界上,身上一半明亮一半灰暗,照在阳光下的半个身体旁飘起了细小的灰尘,他的双眼一动不动,双唇微微地抿起,长发由于长途奔袭而稍显凌乱,但这一点都影响不了他恳切的目光。实际上这一系列的变化相当之短暂,从声音响起,到泠苏出现在跟前,不过就是转眼之间的事。
泠苏只在头上挽了一个小小的髻,长长的一袭黑发披在肩上,许久不见,她似乎消瘦了些,清丽的五官上没有粉黛的踪影,江南的山水将她的轮廓染得十分柔和,墨黑的眼珠在盈盈的双眼内晃动,长密的睫毛随着眼光忽闪忽闪。她的两颊比起从前微微向内凹陷,却更显得清秀庄丽,她的双唇原本合成一条线,却在见到萧渝后缓缓张开。
泠苏身着一袭十分素雅的衣裙,低调的着色将她与这座南城完美融合,没有任何累赘的装饰,没有任何逼人的气场,眼下的她已俨然一位温婉淑静的江南女子,不问恩怨纠葛,与世无争,只守着这在水一方,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很难想象,她曾经是那个身怀绝技,行走天涯的江湖侠女,含着恨含着复仇的欲望仗剑江湖,一时间声名鹊起。更没有人愿意相信,她那与水为伴的双手,也曾沾染过无数人的血液,过去的那段日子,彻底从她身上抽离了出来,随着这潺潺的江水,流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见到萧渝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地探出身子,手里的竹篮哐当一声掉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染湿了她的裙边,受到了惊吓一般,她向后退了两步,望着在水上漂浮的竹篮失了神。她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否则她不会低着头转动着双眼,却又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何处。
她那副受了惊的模样却让萧渝有些忍俊不禁,他五官舒展开,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而去,他的眼睛始终看着泠苏,泠苏则稍显慌张地不知所措,有些想抬首,动作却又停在了中途,有些想上前,却在几番踌躇之后觉得脚步沉沉,只有心里,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泠苏始终都低着头。而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萧渝已走了许多步,他的步子坚定有力,那肃穆的样子,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很快,萧渝就来到了门前,在距离泠苏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从他的高度望下去,只能见到她的头顶,和她紧张地拽着裙角的双手,萧渝突然温柔地笑了,皓齿粲然,明眸浮光。只是低头的泠苏没有看到,这个在阳光的尽头发出无限光亮的微笑。
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那个温暖明亮的沈姓少年。这是一个在萧渝心底闪过的疑问。
而他也没有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下一秒,他就俯下了身子,伸手牵起泠苏由于紧张而颤抖的双手,冰凉的寒意迅速被自阳光中而来的萧渝驱散,她抖动了一下,萧渝则慢慢地看向她的眼睛,夕阳就在这时突然斜照过来,他的笑就这么浸在了明媚的光线下。
他握着她的双手,轻轻开口的样子像是怕惊扰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受苦了。”泠苏发愣地回视着,表情僵硬。这一刻,萧渝在心里跟自己定下了一个无声的约定。
我要予你,一场泠苏与沈怀奚的爱情。
至于萧渝,他从来就不该出现。
江南的深冬虽说没有大雪的纷纷而下,但凛冽的南风却也来势汹汹,萧渝站在南城有名的南山之顶,寒意袭人。
此时时候已不早,但自山顶望去,山下依旧是薄雾迷蒙,隐约间能见得结了冰的江面。萧渝站在山沿,自下而上的冬风将他的发丝吹起,如刀似剑的风力狠拍在脸,他右手执剑,剑已出鞘却是剑尖指地,目光投向山崖,在朦胧的雾气中,眼神竟蓦地平添了一抹悲伤。
他到底还是来到了羽商的坟前。
这里的冬天,异常阴冷。
萧渝并没有走近,而是停在了几米开外的一条小路上,他离开时还是花团锦簇的坟山眼下已是荒草萋萋,呼啸的寒风吹得草木摇曳,成排的青冢无声而立,庄严肃穆地吟咏着同一曲丧歌,萧渝站在原地,遥遥地注视着那块青石筑成的石碑。他似乎一下就被唤醒了所有被迫沉睡着的记忆,如今再次想起那场命中注定的相遇,他那满满的恨意终于消失了。那个风华绝代的戏子,那个温婉淑静的女子,都将被江南厚重的过往所掩盖。
大概在若干年后江南人的子子孙孙们倘若问起当年的城中趣事,会有人提起,曾经有一个名满天下的伶人,她叫羽商。
一个只为他唱了那一曲桃花扇的羽商。
他闭上眼睛,站在羽商的坟前,音犹在耳。
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萧渝最终还是决定上前去祭祭她,深冬里上坟人少了大半,坟山上的坟墓前大多也是枯木荒草,凋花冷石,但当萧渝走近时,羽商坟前嫣然的花色却尤为醒目,与四周格格不入,他脚步停滞,愣了一阵。
坟头种满的鲜花迎风而立,草木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石碑上也没有半点尘迹,看上去并不像是被冷落的荒冢。萧渝向前两步,在离坟墓极近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在风中,他的身子一矮,就这么缓缓地蹲了下去,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之上,闭上了眼睛,那副样子看上去,痛苦而心酸。
他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有人做了他曾经做过的事。也许她日日来上坟,来这里寻找他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