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笙箫青冢水云间(1 / 1)
“你的内力尚未恢复,身体仍旧虚弱,强行运力只会自我伤害。”幽幽的冷音就在此时隐隐传来,她并没有对上萧渝直视前方的双眼,这一抬头倒是再次与顾惜那双清彻哀绝的双瞳撞个正着,短短几秒,陈徵就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目。顾惜只是微微地笑,一点笑音都没有发出。
形势的不利无形中从陈徵身上缓慢转移,不偏不移地落在了顾惜萧渝两人的头上,他们唯一的筹码就这样溜走,站在敌人的营地里,四面楚歌,草木皆兵,远处似乎也响起了呜咽的哀音。
“二十多年了,顾惜,”突然带着笑腔开口,陈初用几近酸楚的目光看着顾惜,悲愤又无可奈何,只能苦苦地笑,“你还是一点点都不肯改变。”他嘴角的皱纹随着笑意而起,苍老的白丝被微微吹起,顾惜看着他,轻轻摇头,清丽雅致的颜貌留不住岁月的尘杂,她的美,美得一点都不入世,微微挽起的发髻被衣帽挡去大半,她娇小的轮廓就这样躲藏在猩红色的大衣里,一颦一蹙都像是被定格了的画卷,每一幅都是萧涟书房里那幅画的续篇,但萧渝怎么看,都是萧家的那幅画,美得最惊心动魄。
“我从来都没有变,也再也不会变,二十年前的那个顾惜,就是永远的我。”面对她烟花迷蒙的微笑,陈初又一次悲苦地自嘲了一声,他目光低垂,望着茫茫白雪中映出的足印。他何尝不记得,二十年前那个身披胭红嫁衣,美得乱了江南的顾惜,一袭红衣踏入萧家,整个江南就这么见证着她摇身成了萧夫人,那桩姻缘在江之南城真是传为佳话,经久不衰。
正在这时,陈府管家突然上前对着陈初耳语了两声,他随即点头示意。萧渝跟前的顾惜这时蓦地回过头来,对着他轻轻地笑了,顾惜不带笑音的微笑却半点都不虚假,她站在风口,冬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萧渝忽地愣定,双眼呆呆地接过顾惜的目光,一个定格过后,身子向前微微探了探,双唇微张,心里的波澜不知怎地霎时间就静了,顾惜的眼睛里不论何时都带着晶莹的亮光,随着光线一动一动,泛起微微的涟漪,在那样的目光下,萧渝心底由于复杂的情绪混乱不堪后的焦躁立即就消失一空,紧绷的双肩缓缓松开了些,萧渝感觉有一股气自上而下从口中蹿出,他借势呼了一口气。顾惜见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便也放下心似的拉回了目光,眼睑低垂。
“萧渝,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陈初的声音传来,顾惜就也回过了身,只见他身后的管家退下,却已能隐隐约约地见着大厅暗处攒动的人头。萧渝轻轻嗤了一声,将双手抱在胸前,长剑直直地挺立在侧,他的双足向来都把握着与肩同宽最好的出力点,这样一来,萧渝的整个身体看上去就显得相当沉稳,这也是他素来起势前的动作。“把身上的东西交出来……我……”
“不必了。”话音未落,一句清绝的出声就打断了他,陈初随即愣住了,话到嘴边却似被雪风吹跑似的,半天没有了声响,萧渝心里也沉了一沉,眉心微皱,口中灌入了一阵凉风,一直凉到了心底,握剑的手力不自觉地加大,咯咯的摩擦声随即传来。陈初缓缓地收回了抛向萧渝的目光,但这目光还未触及顾惜,耳边又再次响起了那哀彻的女音,“陈初,如今你已经实现了你的狼子野心,又何必非置萧渝于死地,你的身上就残留不了哪怕一点悲悯之心吗?”说这些话的时候,顾惜并没有悲绝哀愤,更没有歇斯底里,她就端立原地,唇齿微动,平稳而静雅地缓然叙述,甚至连放在腰际的双手都没有波动,她自始至终都那么风雅,越发显得此刻的陈初狼狈不堪。
萧渝抬起眼只能看见顾惜的背影,猩红的大衣在灰白天地间尤为醒目,他望了一会,恍惚中只觉那灼人的血红刺痛了双眼,萧渝摇了摇头,驱散开眼帘浮现出的星点幻影。就在他略微低头的这一瞬,陈初幽灵般的声音传来,竟让萧渝一个哆嗦,浑身疙瘩突起,一时间他很难形容无意中听到的那种声响,只觉一阵阴冷,他说,“如果让他全身而退的代价是要你留下,你怎么说?”萧渝抬起了头,目光缓缓上移,这时的陈徵也无声地看了过来,她看到了萧渝的那双眼睛,此时他已把双手放下,身侧的一把长剑由于承载着他巨大的力而不停地抖动,之后的一段时间,陈徵都很难忘记当时萧渝的眼神,那抹血红色像是由他体内的血液外涌而染成的一般,就那么直直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陈初。陈徵扶着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她咳得弯下了身子,咽喉忽地涌上了一股异物感,最后她跪倒在了雪地上。
顾惜站在风中,衣摆被狂风吹起,她的身形开始晃晃着不稳定,起初她并没有说话,迎风而立,无声静止,从身后望去,只有她飞扬的发丝和飞舞的衣袖,张扬地挣扎着,忘了有多久,萧渝终于听见了他最害怕的回答。
他蹲下身去,将长剑重重地插入雪中,耳边传来什么碎裂了的声音。
昔日荣光无限的萧府在微弱烛光的点染下还能依稀望见往日的繁华,只是呼啸的风声一过,那偌大的院落却响起了悲鸣苍凉的回音。萧渝又一次站在斜对面的木栏前,久久凭眺着那座让他魂牵梦绕的府邸,暖黄烛光和着萧府的影像一同照进他的眼睛里,终究闪出了星星点点的波光。
他缓缓地背过身去,背着风,背着雪,背着无数日月的过去。木质地板上留下他走动的足迹,再也没有重叠的足印,他一步一步,走进了屋子里。屋内的火光是他方才点亮的,噼啪的柴火燃烧声和炉上翻滚的沸水声,都将这雪夜衬得这么冷这么静,他站在门外,仿佛火炉前还站立着忙碌的顾惜,带着与世不入的清傲,忙着人间烟火的寻常。他一袭黑衣,一身风雪,站在珠帘之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屋内的一切,这个简朴却被顾惜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屋子,承载了一段漫长而煎熬的岁月。
火光被灌进的冬风吹得摇摇曳曳,风雪拍打在纸窗上,传来绵绵的声响。萧渝站在屋外,迟迟没有动静,他突然不忍去惊动,这一场生死相隔的温柔。他只是对顾惜的从容无比心痛,她一个人经历了多少失声痛哭,悲痛欲绝的挣扎,才能够在日光升起的新晨,笑容优雅地面对夺走她一生挚爱的敌人,还有那个她几乎素未谋面的亲生骨肉,那都是真切地扎在她心底里的利刺,随着时光,越扎越深。
她最后那一声“我留下”,风雪都被揉碎了。
这是萧渝呆在京城的最后一夜,雪依旧不停不歇地下。
临走前,顾惜对萧渝说,你明日离开京城,从此以后不要再踏入京城半步。她是蹲下身子,对半跪在地的萧渝这么说的,并没有去看她,但萧渝能猜得出,顾惜那轻轻的笑里一定暗含着坚决,这是当着陈初的面说的话,而藏在话里的是顾惜对他寄予的全部希望。她在说,来日方长。
临走前,陈初对萧渝说,从此以后,你不许再踏入京城,我可以视你不再存在。
萧渝目送着顾惜离开的场景,像极了顾惜一次次无声默送萧渝策马离开京城的画面。当初他要闯天下,她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他远走高飞,如今的江山易主,他再难闯,她便走在他目视的前方,踽踽地走向另一个天下。
萧渝一夜未眠,天方蒙蒙亮他就起身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动身。他吹灭了燃了一夜的烛火,屋子里的明亮忽地就被迷蒙的灰暗所取代,冬日阴沉的清晨,光线都是昏昏沉沉的,萧渝来到屋外,迎面而来的一阵冷风把他拍醒,揉了揉脸,驱走了未眠的疲倦,萧渝感觉浑身舒畅了些,压抑感也少了大半。他抖抖肩,试图让自己振奋起来。
他走到视野开阔的院中,往南边望去。此行离开京城,他的目的地,是南城。这也是顾惜临行前给他的嘱托之一,她说,是时候去找泠苏了,她为了你倾尽所有,你应当要给她一个该有的交代,她顾惜的孩子,不应该是无情无义的人。萧渝看着她的眼睛,亮闪闪地沉默了半晌,最终重重地点头。
最后,她说,你说错了,萧涟他并没有负我,而我,顾惜扬了扬嘴角,也不会负他。话音一落,衣襟哗啦一动,她利落地转侧起身,衣袖卷起了风雪,萧渝从她的背影里,似乎看懂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