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不因重做兴亡梦(1 / 1)
第二天一大清早,萧渝从屋内还有些睡眼惺忪地推门而出,立刻就被一阵凛冽刺骨的寒风冷得清醒了过来,他浑身上下一个哆嗦。远远望去,山河仍旧茫茫一片,昨夜的雪虽说下得小,却是不停不歇地下了一夜,新旧交替的雪层将京城藏得更加深了。“呼……”萧渝将手拍在木栏上,不禁释负般地吐了一口气,迷蒙的白气自口中而出,盘旋而起,飞舞了一阵,他的心有些轻松起来了。
萧渝不知道顾惜跟陈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如今的顾惜已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门了,还是与萧渝一道,不得不说当顾惜提议要一齐出门时他是有些疑惑的,但看着她满含期待的眼神,他还是将疑问咽了回去。
时候尚早,又地处偏远,此时周遭的街道还仍旧空无一人,他们都披上了大裘衣,在厚重的雪层中费力地行走,远远望去,人烟稀少的雪地之上蜿蜒开几道脚印,缓慢而坚定地走向远方。不多时就只留下背影了,却还依稀能够看清,高大的那个身影稍稍走在前面,挡去了风雪,也生生地开辟出一条路,清晨起直至现在都不曾再下雪,这条路也就一深一浅地印在了广阔的雪地里。
他们此行的,正是顾惜在无数个暗夜里走了千千万万遍的路,通往萧涟的坟墓。生前的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使得萧涟在死后赢得了天下的尊重,同僚们便在萧家被灭族后安葬了他,只是世事的变迁与时局的混乱让活下当下的世人逐渐忘却了亡在过去,已化作尘土了的萧涟,只有顾惜,风雨无阻地冒着危险日日前去上坟,无一例外。
一迈入坟场,寒风就吹得阴冷起来,雪依旧没有下,徒留北风在疯狂地打转,呼啸的风声听得真切,响在耳边不禁让人浑身战栗,坟墓遍满了这座孤山,萧渝跟在顾惜身后,穿过一座一座或华丽或简朴的墓碑,他侧过眼去看碑上刻着的名字,迅速想象着由这个名字而衍生出的一整个人生。就在思绪飞快转动下,顾惜停下了步子,雪碎的声音也瞬间凝住,他们来到了一座石碑前。
顾惜站了一会,突然身子一矮,跪了下去,萧渝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顾惜双手合十抵在颔下,庄重地闭上了眼睛,她跪倒的背影一动不动,萧渝在身后,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半山腰上直立的墓碑被大雪掩去了小半,杂草全然消失了踪影,冰冷的石岩上镌刻的熟悉名讳让萧渝霎时间仿若隔世,那个音犹在耳容犹在眼的男子,转眼间竟已化作了青灰白骨,当一切事实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时萧渝才惊觉,原来当年那个他看起来风轻云淡不起波澜的父亲把这些风起云涌的痛苦都藏进了他看不见的深渊里,闭上眼睛,萧渝似乎能够想见,父亲负手而立于院落之中,目光朝一个方向投去,这样的目光是徒劳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了,但至少这样的举动能够在他的心底留些真实的念想,他怕时日一长,用来蒙蔽真相的顾惜逝世的谎言就会在他的心里渐渐成真,在萧涟的世界里,她消失的时间已是数不清的日夜了。
萧渝突然有些不忍再往下想,他睁开了双眼,顾惜严肃挺立的背影肃穆了整个坟场的氛围,她的白衣几乎要与这雪地融在一起。萧渝走上前去,在顾惜的身边呆了一会,她好似并未察觉他的到来似的,并不动声响,没过多久萧渝也缓缓地跪了下去,雪面很软,他能感受到膝头微微陷了下去,就在这时,沉默了良久的顾惜突然开口了,视线并未离开萧涟的墓碑,她只是唇齿微张,语气低沉,但在萧渝听来,却是哀戚又悲凉,她问:“当时,你见到他最后一面了吗?”
顾惜话音一落,萧涟临死前畅怀的大笑就和风而来,慷慨赴死的无畏与忠义目光也仿佛历历在目,萧渝点了点头,“见到了。”事到如今再回想起那血腥的一天,萧渝心里五味杂陈,他还来不及去细细捉摸,顾惜却抿嘴挤出了一个笑容,不用去看,只听萧渝就听出了笑声中的苦涩与勉强,“还好,他的遗憾少了一个,只是可惜……”将手缓缓抬起放在石碑上,顾惜轻轻地抚过萧涟的名字,她的目光开始失神,难以再聚焦成点,“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二十多年了,他都没能再见过我。”顾惜微微抬着头,目光痴痴,她这副样子像极了失线木偶,将情绪定格在了悲伤的那一刻,再也难以动弹。
“他说……此生,是他负了你。”自嘴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不仅让顾惜失了魂魄,也是让萧渝自己呆立原地,这句莫名的带着悲伤的临终之言之于顾惜比这漫天飞雪都更有杀伤力,顾惜的肩膀突然抽动起来,一起一落的频率不断加快,萧渝回过头去,一大颗眼泪正好从顾惜眼角掉落,她的表情还没有巨大的起伏,只是直直地看着石碑,泪水涟涟。
这场雪最终还是难以避免地到来了,自清晨起就阴沉压郁的灰天终于在这一刻全然释放,物体飘落在发上传来的轻微重量首先让萧渝意识到了雪花的到来,正好下在了他话音刚落,顾惜落泪之时,也将萧渝想要安慰的动作逼停在了起点,他的右手只抬至了肩膀,此时望了望天,又再缓缓地放了下去,大雪下得快且急,不多时两人的眉发就都沾上了白雪,风也吹得更冷了些。
萧渝起身,也将顾惜轻轻地扶了起来,长久不变的姿势与寒冷的环境麻木了她的身体,她不愿起身,不愿离开萧涟哪怕一寸,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将脸埋进萧渝的手肘里,无声落泪。他看了看无言的石碑,又低头看着痛苦的顾惜,想起初见时她不起波澜的平静,他突然明白过来,无论时间造就了多么豁达的胸怀,只要痛苦超越了极限,再长的时光都将无能为力。
哭声呜呜咽咽地传出去好远,不知从遥远的何处同时传来了悠扬的笛声,仿佛是从天边穿越重重雪山而来,又如同从雪层中破土而出,悠远绵长,宛如梦呓,那笛声与这哭声在风中相和,笛声好似随哭声而来,又仿若载着哭声直冲苍穹,山那头若是有人将这曲悲歌听在耳边,也怕要声泪俱下了。
萧渝扶着顾惜,任凭她的热泪与这冰雪一起落入他的皮肤里,那笛声隐隐地还在耳边响起,这样的大雪天,哪会有人在这坟墓遍布的半山腰上吹笛,想来大概只是风声在作祟。只是在那远处,大雪掩埋了枝叶的一颗大树下,一个独自的身影,正在抚笛而奏,他站在树下,一望无际的雪地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单薄而孤独,甚至有些苍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坟墓,笛声一刻未停,却是吹得催人断肠。
就在这一刻,他的罪恶,似乎都被这绵柔纯暇的大雪洗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