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不因重做兴亡梦(1 / 1)
“你快逃走。”
这声音低低地自黑暗中而来,带着可怕的冷静和惊人的平稳,这绝不是神志不清的泠苏能够说出来的话,一个大胆的猜测随即在萧渝的心头升起,他瞪大了眼睛。
泠苏却不动声色,只见她缓缓起身,踮脚向前两步来到萧渝跟前,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明确的条理与极强的目的性,即便没有了轻功,但小心翼翼的举步并没有制造出太大的动静,萧渝的这个猜测正在一点一点被证实。
“听我说,”抬头看着萧渝的眼睛,泠苏把手覆在了他的手上,萧渝没有半点反应,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是全在泠苏意料之中的,只听她道,“我没有疯,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表情那么冷静,反而衬托出了他的举止夸张,他的身体由于吸气而稍稍抬起,远远的烛火微弱地打在脸上,那由于火光摇曳而显得抽动的面部全然是铁青一片,如同戴上了面具,僵硬而可怕。
在那不可置信的背后,泠苏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解的愤怒,她知道他想质问,想责怪,于是她抿着嘴,低下了头,这个角度正好让萧渝隐约看到了她头顶蜿蜒的伤疤,怒气一下消去了大半,他轻轻吐了口气。
“我知道陈徵不会放过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她就一定会对我赶尽杀绝,但是……”她重新抬起了头,眼睛里微微装满了热泪,她这副痛心的模样常常会让萧渝产生是不是把自己错当成沈怀奚了的疑问,“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亲眼看着你从这个阴谋的漩涡里走出去……”稍稍定了定神,她把眼泪硬忍了回去,“装疯卖傻是很好的骗过陈徵陈初的办法,只有这样,她才会认为我不再帮得了你,也不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牺牲这么多?”萧渝这么问的时候皱起了眉,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打量一个奇怪的人,他对她的行为越来越捉摸不透了。泠苏静了一下,抿着嘴不说话,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明灭的呼吸声微弱响起。
“我跟你说过,自从把你易容成沈怀奚的那一刻起,我就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说到这里,她对萧渝嫣然一笑,那笑那么遥远,那么迷蒙,像是穿越了千古,从未知的世界而来,褪去了所有世俗的成分,如同开在雪山之巅,独立于万籁之上的雪莲花,“我的确没有死也没有疯,但我也确实丧失了所有的武功,我无法再把你的脸换回来了,你只能是沈怀奚,所以我也会为你守到最后一刻。”看到萧渝双唇蠕动,有话要说,泠苏抢先打断了他,“这与你无关,这是我与怀奚之间的恩怨。”
就在这时,不远处沉睡的看守突然动了动身子,发出了几声闷哼,两人同时一愣,呆立原地,目光齐齐向高危地带投去。他的动作没了下文,只再传来了鼾声,两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这也同时警示了他们情况的危急,泠苏决定不再耽搁,她深深吐了一口气,从腰带中掏出一块方形物体,往前递给萧渝,“这是陈初的令牌……我方才在混乱间从那位领头的身上取得的……”说着也不待萧渝反应,径直塞进了他的手里,随即又从衣襟中取出什么,萧渝侧身一看,像是一袋粉状物体。
“好在我虽然失去了武功,却未失忆,从前所学的医术还记得大半,我配制了这副迷香,想必能帮你对付这些人,”说着用眼指了指牢房外熟睡的看守们,“你还受着伤,最好不要动武,况且这座城所围人之多,超乎你想象。用这个顺利逃出牢狱,之后有了令牌,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逃出南城。”
“出城后想必你又会遭遇当初被通缉时的处境……但我想,现在的你知道该怎么处理了。”说着递上了白色小包,但萧渝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泠苏先是愣了一会,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低下头,将衣角把玩了一阵,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后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想苟且偷生,只愿求一死是吗?可是你的心底就当真没有疑团没有遗憾吗?你不想找到顾惜找到你师父将过去所有的事问个明明白白?死固然容易,但你真的认为死了就能对得起所有的人?萧渝,死了一了百了的是你,这只是一种用来逃避的懦弱行径,我相信你知道,有些时候,生远比死来得艰辛。不要轻易放弃。”
萧渝没有动静固然是如泠苏所说,但还有的是他的心里隐隐地藏着一个疑问与担忧,直到此刻他才终于问出了口:“你知道你的身世和我的身世吗?”如果说他是陈初的骨肉,萧涟是泠苏之父,陈初恰恰又是杀害萧涟的凶手,那么他们的关系应该是不共戴天的,萧渝很难想象如果泠苏知晓了这一切,还会这样奋不顾身。
没想到的是,泠苏的反应相当之平静,就像在听一个熟谙的故事,末了只是淡淡一笑,“你的师父来找过我,这些事,我都知道了……”萧渝的脸色一变,泠苏见他这样,赶忙解释,“你别误会,你的师父几乎是与你同一时间得知这些真相的,之前有些事他的确瞒了你,但那绝对是为你着想。”她重新把迷香递上去,盯着包裹着的白色纱布,缓缓开口,那柔和的语气宛如冰雪上投下的阳光,慢慢慢慢地将雪层融化,“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在意我是谁,我只知道你的脸上是怀奚的印记,这就够了。”
“你不恨陈初?你不恨我?”泠苏笑了,暗夜里她这轻微的浅笑,却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恨是没有尽头的,在怀奚死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停了一下,她又看着萧渝,这次并没有笑,“你是为了羽商才投降的吧?如果没有那一曲《桃花扇》响起,你是断然不肯屈膝的罢?”她认真起来,连眼里的光都不再抖动,当初羽商在戏亭怜唱《桃花扇》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啊,那江南的山水,真是把她的美衬托得淋漓尽致,泠苏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听她唱这支曲子时的震撼,那衣香鬓影,那花腔婉转,让见惯了江湖恩仇的她差点落下泪来。大抵,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了义无反顾地竭力保护羽商吧,那份纯净的美好使她想起了过去那段美得如画的温暖岁月。
萧渝不置可否。他也说不清,之前一直陷在无法取舍的两难境地之中,直到那一曲恍若隔世般的《桃花扇》响起,如同被一股强大得难以抗拒的力量驱使一般,他的心里一下就有了答案。见他沉默了,泠苏扬唇笑笑,“我这步险棋总算走对了。”说着就像是心愿已了般地向门外示意,“你快走吧,趁他们还熟睡着,迷香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
看着她明亮而忽闪的眼睛,萧渝突然看到了决绝的神情,他像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向泠苏蓦地上前了一步,“你怎么办?如果我逃走了,你没疯的事实就会被发现,那么你长久的伪装就将前功尽弃,也会有生命危险……我……”
泠苏温柔地打断了他,她微微摇了摇脸,含笑的眼角时隐时现,“你不要担心我……”萧渝不由分说,上前去就要抓住泠苏的手,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她晃晃地向后连退几步,不停地摇头,“不,你不能带我走,我已经不会武功了,我只会成为你的累赘,带着我你就逃不掉了……”
“如果你觉得亏欠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多年前我亲眼看着怀奚死在我面前,现在,请你答应我,不要再让我看着你死,就算我们都难逃一死,也让我死在你之前。”
“为我,替怀奚活下去。”
萧渝离开牢狱的时候满脑都是泠苏那凄楚而平静的笑容,他想象不出,多年前她是用怎样的心情送沈怀奚离世的,那之后她又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挣扎,才有今天这副决绝的模样,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走的时候,身后目送着的泠苏笑得清彻而哀绝,烛影里的她,变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他这一路,忍住了巨大的冲动才实现了对泠苏许下的绝不回头的承诺。
牢外的炭火烧得通红,他想起了那时在父亲的帮助下逃狱的场景,如出一辙的画面,带着重蹈覆辙的悲怆和飞火漫天的壮烈,那之后再见到父亲已是生死诀别,萧渝停下来看了看被风吹起的火星,飞舞得宛如清澈透亮的流萤,同样闪着黑夜里的光芒,婀娜轻舞,只是前者,有着灼人的烧炽感,他的唇齿微张,低声呢喃,但愿,还有再见的机会。
暗夜,悲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