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每年的初春,我师姐青城总会来看我。
我俩自小一块长大,她学武,我学文,在她十六那年,宫里来人将她接走,一去就是数载,期间没回来过一次。
师父去世那年她回来,我守在师父的尸体旁,她推开门进来,一身素服显得面色如玉,只是身影单薄了些。
师父常说师姐是做大事的人,成大事的人踩着人骨,喜怒不形于色,师父说的话都是对的,师姐的心肠从小到大的硬。可是师父去世那晚,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师姐跌跌撞撞的进来,牵着师父的手,哭的就像个孩子。
后来师父每年祭辰师姐总会回来给他扫墓,去年她带着怀孕了的夫君上香,我等在边上,从后面看过去,师姐的夫君背影纤细孱弱,像极了病重时的师父。
我没有同师姐说,其实师父逝世前去过陌阳找师姐,只是那天正好是师姐大婚的日子,铺天盖地的红漫了陌阳,师父站在城墙脚下,看了半晌,默默走了。
师父常说,好人有好报,可是他的一生孤苦漂泊,临死前只想见一面师姐却不得愿。
他没有见着,就让我在他死后把他送回陌上去,说是入土归根。
我在师父坟前搭了个草庐,暮影斜斜,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我的药庐被一阵大风吹的尸首无存,方圆百里没有人家,对于倒了的草庐我只能一个人把这项浩大的工程完成,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感慨,要是师父还活着就好了,虽然后来他病得厉害,可好歹还能给我捡个草什么的。
那些古代隐居的人大概也有这样的烦恼,只是不曾从她们的词里读到过,所以也不晓得她们最后怎么解决这些野外突发事件,以及还需要锻炼的哪些野外求生技能。
陌上是烟岚最偏远的地方,与陌阳仅一字之差,却造就了一个繁华绮丽,一个荒无人烟。我就在这鸡不拉屎,鸟不下蛋的陌上过了五年,而我身边床上躺着的那个,则在这儿昏了半个月。
床上那人是我在半月前于溪水边上捡到的,当时这人身上都是血淋淋的洞,手脚筋还被人挑了,若不是遇上我,在这荒郊野外,指定是活不成了。
我把他背回药庐,累得要死要活的给他换药,期间他醒过一次,我当时很淡定的给他擦到腰部,对他璨然一笑,“公子…”
话没说完,他脸色苍白的望着我,看见自己赤身裸体的被我摆弄,又被气昏了过去。
又过了两日,这人能起床了,摇晃着出了门,我咬着狗尾巴草,哼着小曲捣药,他站到我身后,“是你救了我?”
我回头朝他笑了笑:“你醒了。”
他蹲下身,从编篓里捡出一味白芷,“你叫什么名字?”
“君无双。”
他噢了一声,踉跄着进屋去,不一会儿出来,把一块玉放到我的药臼旁,“我身上只这个尚值些银子,你把它当了,算作这些日子的诊金。”
“你叫什么?”
“容潜。”
离这不远处有一座山,山下是一片平原,那儿有一个小镇,这几日突发山洪,小镇向外界的唯一一条路被山洪堵死了,伤了许多人,镇上的药行忙不过来,镇长就请我去看病。
容潜给我捡药,白的透明似的手指在黑的分明的药材里就像羊脂玉,“你去吧,这儿有我。”
我望着他的侧脸,轻轻一笑:“容公子,我去了以后你把药庐里的药捡完了,再把附近的柴捡捡。”
他听到了,轻轻恩了声,也没太大情绪。
“还有那两只水缸,要把水全打满。”
“噢。”
我打量了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他掸了掸手,“其实你还可以让我帮你捣些药再一锅煮了。”
“做什么?”
“我把药喝了一命呜呼。”说着他擦擦手从我身边走过去,“这药庐里的药就不用捡了。”
我望了他一眼,只看到他唇角的一缕笑。
镇上的病人大多是阴雨天气受了风寒,我开了方子让他们去药房抓药,药房一时拿不出的就去我药庐取。药行的掌柜仁心妙手,近些年病体缠身,就把手里的事务交到了儿子沉珂手里打理。
沉珂开过医馆,当过掌柜,去过陌阳,待人诚恳,我初来陌上那年他还帮我搭过草庐。
药行的伙计忙不过来时我也会去帮忙,学徒们识药不全,与我还不太熟那会儿常拿方子问我,后来熟捻了,那些刁钻方子难抓的索性堆到一起推过来由我抓药上称,若是沉珂在,还会戏闹我与沉珂怎么怎么般配。
沉珂性子好,没怎么辩驳过,常常被她们逗得面色通红,这样子戏闹了许久,直到沉珂成了亲,大伙才不再开这种玩笑。
我与他是知己,他成婚前把我叫出来,就在药房后面的小林子里,问我林小姐到底是不是他的良配。
我没吭声。
于是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答:“无论我怎样答你都要嫁,我的是与不是与你的嫁与不嫁又有什么干系。”
他展眉一笑,“你若觉得不好,我宁可悔婚。”
我被他的说辞逗得一笑,到底什么都没有说。他颇失望的垂了眸。我俩一坐到天明,晌午时分我送他上了花轿,一句吹吹打打的把他送到了林府门前。
这番再到镇上来,刚好赶上沉珂长女满岁,药房伙计都去凑热闹,我开完药方时已接近傍晚,柜上白文走了过来,“无双,大伙都去了林府喝满岁酒,你一个人回药庐又没什么事,一道去?”
“药庐最近来了人,他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得回去照看着。”
白文明显不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叹着气走了。
我把书案归置好,锁好门回家。
桥边有卖牛奶酥的小摊,男子喜食甜食,容潜该会喜欢的吧。
“君大夫,来两斤?”小贩笑得甜,油纸展开已经开始包了,我忙出声:“半斤就行了。”说着我把钱压到摊上。
“别,您每次来镇上给咱们看病还分文不取,感激还来不及怎么好意思再要您的钱,您拿着,若是觉得好吃下次再给也不急。”小摊把钱塞到油纸夹层里,一个劲往我手里塞,我有点不太好意思,搡了半晌,笑道:“那就谢谢了。”
我把糕点放到药箱里,转过身来,突然望见桥那边站着个人。
沉珂站在桥对面,暮光晚霞里金光洒地显得他格外漂亮,我朝他走去,离得近了,才发现半年没见他瘦了许多,站在那儿看上去多了种楚楚动人的风姿。
他站在我对面,手里握着把紫竹伞,单薄如斯,眉目如画。
我面对他时总会有种微妙的感觉,就这么直愣愣的望了他一会,咳了咳,“你…过得还好吗?”
我以为他大抵会说挺好的,或是埋怨妻主粗心,可他没有。他说了许多关于他那妻主的话,平平淡淡的聊了会。
我却不明白,会说挺好的男子是看淡红尘,会埋怨的是深闺怨夫,而沉珂关于他那妻主待他好不好什么都没有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他问我:“方才见你买了些甜食,我记得你从不食甜的。”
“我的一个病人,估摸着他还没有吃饭,我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
我说这话时低着头,其实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可自从他成亲后我遇见他都是能躲则躲,我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
沉珂望了我一眼,又挪开目光,“天快黑了,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他拒绝的干脆,我也不好说什么,我望见桥那头林家小姐早早等在对面,便暗自送了口气。
林小姐朝我点头示意,怀里抱着大氅,式样是沉珂平素最喜欢的。
回到药庐天已全黑了,小时候师父给我用药水洗眼睛,因此夜里我的视觉比常人好些,即使不点灯也看的清楚。
药庐的灯亮着,在寒风阵阵的夜里透着暖意,我搓搓手,推开门,容潜同平日一样抱着药篓拣药,白的像玉的手腕在灯光下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桌上摆着碗面,翠绿的葱叶点缀着,冒着腾腾热气,我看了眼容潜,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晚回来?”
容潜把药篓放了下来,擦擦手,漫不经心的说道:“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我这时候才觉出饿来,吃的急,几次差点噎到。
除了师父,他是第一个给我煮面的男子,我从碗里抬头看着他,不远处,他蹲在炉火旁边烤手,一头如墨的发衬的肤如凝脂,美如谪仙。
不一会儿水开了,屋里水汽蒸腾,隔着水雾,他望上去单薄脆弱,浓密的睫毛盖着眼眸,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或许是一个人孤单的太久了,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他的话不多,偶尔出门走走,天黑前必定又回来。
“你为什么不去镇上住?”容潜做到我对面,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
“我要守着我师父,不想他一个人。”
“噢。”他理理袖子,半晌又捧起杯茶,一口一口的抿起来,“药材捡完了。”
“噢。”
容潜喝茶的样子很好看,突然让我想起师父,不过师父常喝的是酒。
这人生的极其标致,眼眸是格外漂亮的形状,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我咋然想起箱子里的牛奶酥,忙取出来放到他手边:“给。”
他打开油纸,先是看到几个铜板,一个个从夹层里滚出来,然后是一块块奶白奶白的糕点。
“这是牛奶酥,只有平安镇才有的。”我给他介绍,其实我也不大确定是不是只有小镇才有,但镇长是这么说的。
他拿了一块,小口小口吃起来,看着他的样子就像一只小松鼠在小心翼翼的啃松果。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到他。
他很快把糕点吃完了,真是失算,我以为他食量很小,才只要了半斤。
他望了我一眼,用袖子擦了擦唇边,又疑惑的摸了摸脸,“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感觉,顿时摆了摆手,“没…没有。”
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我忙起身去开,却是柜上的白文。
“无双……快,镇上出事了!”
我被她拽住衣袖拖出门去,一路上白文只说了镇上出了人命,宋家的小姐夜里死在胡同里,心被人给剜了。
我与宋小姐仅一面之缘,人群熙攘里,我听见宋家父母搂着女儿尸体痛哭,火把照映下宋小姐的胸膛开了个洞,血淋淋的肠子被拽出来,鲜血洒了满地。
镇长把我推到尸体面前,“无双…无双,你快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这尸体的破损程度来看就像是被狼扯碎的,我从没见过有人用残忍的手法杀人,宋氏已经哭晕了过去,周围的人无不动容。
不一会儿沉珂也来了,他与我一同蹲在尸体面前,许久听到身边的白文说道:“多年前江湖上有个叫夜狼的杀手,专好屠尸剜心……”
沉珂打断了他,“夜狼的武功高强,杀人取心不会麻烦到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他站起身,继续道,“不过民间有味药,以十颗人心为引可以提炼出一味得子药,如果还有人遇难,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了。”
镇长的脸色苍白了些,“那就是说还会有人遇害了……”
林家小姐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急急上前把拥着的大氅给沉珂披了去,“你身子不好,不能总受凉。”
沉珂向我这边看了眼,又匆匆移开,林小姐朝我问道:“君大夫,珂儿近日手足冰冷,待会若是得空,可否给他诊下脉。”
我点头示意,想想又扯出个笑挂在唇边。
天际泛起云鳞白,即使不点火把也能把人看的清楚,沉珂坐在我对面,腕上盖着一块素绢,我给他诊脉时小心翼翼,半晌道:“可能是月子里落下的毛病,沉掌柜可以从柜上支些养身子的补补。”
沉珂抽回手,不经意的问:“听白文说,你的药庐里有个病人,是位公子。”
“他叫容潜。”
“那天的糕点是给他买的吧。”
我点头。
他猛地攥住了我的手,似乎是一种嘲弄的语气,“君无双,你对病人真好。”
我怔了下,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沉珂,他望着我,一双眸子里盛了太多太多情绪,像是压抑了许久的一次小小爆发,我一时都忘了我的手还被他死死攥着。
林小姐上前掰开他的手,硬把他搂进怀里安抚,“君大夫,珂儿常爱使些小性子,你别介意。”
我愣愣的摇了摇头。
对面的沉珂挣了下,从林小姐怀里跑了出去,林小姐望了我一眼,又紧忙追了上去。
白文帮我把东西装箱,叹了口气,“无双…大公子昨日在满岁席上要同林小姐和离……林小姐不肯,不知说了什么把大公子气的哭了出来。”
“噢。”
白文瞥了我一眼,“大公子性子要强,轻易不肯哭的,若不是姓林的说了什么混账话他怎会气到如此。”
“是啊。”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我要说什么?”
白文被气的把箱子重重撂到地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今日的人都好生奇怪,我俯下身去拣起药箱子,弯腰的时候眼里竟滴出一滴泪来,落在手背上,当真稀罕。
泪竟是烫的,然后我就直不起腰了,一下下揩着脸。
我以前同沉珂说过,待给师父守完五年孝便要去陌阳找师姐,我还问他肯不肯和我一起。
他说愿意的。
如果师父还在我尚可以问他,为何,情之一字,如此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