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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卷三十六 充耳之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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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焯是被关靖打横抱出永巷的。

被断食绝水七日,看到关靖抱着峭霜,持着节、印,跟着十几名携着赏赐的中郎一同来到囚室,治焯竟精神烁烁。听完诏令后,便要求旁人打水来为他沐浴更衣,即刻就要去面见刘彻。

关靖见他身板削尖,满目血丝,嘴唇干裂泛黑,忍不住道:“有人说你是妖臣,你还真是妖怪么?这副相貌去见人主,吓坏人主,你大不敬之罪可就坐实了。”

他言下之意很明确,刘彻好人臣貌美,朝中上下,除了亲贵之外,但凡过刘彻眼的,个个外在都唯恐不赏悦人心。抛开这一点不谈,国君只能“不忍”,却不能“愧疚”,他现今之相万一令刘彻抱愧,那他离死就又近了。

听到在他人面前,关靖竟也改了称呼,治焯笑道:“还是你思虑周全,那就先回去罢!”

刚往外走脚下就微微趔趄,关靖无惧人耳目,轻而易举抱起了他,领着众人走向北阙。

回到邸宅后,发现宅中庸客少了大半,据说是因为治焯被降罪,众人都以为巢将倾覆,怕受牵连;秋兰也不留他们,愿意走的统统散金返还。秋兰也不在,听小窦禀报说“孺人为平大人事而外往筹措”,治焯便令一干人先去寻她。

宅子上难得清净,小窦忙于准备膳食,为东方朔送谢礼,再遣人去请水河间。二人径直去了昔日的“丧魂室”,关靖亲自为治焯沐浴。几日雨淋日暴下来,治焯双足溃烂,脏腑失和,手腕脚腕处铁镣磨得血迹斑斑无一完肤。

关靖盛温汤为他濯发,随口道:“赐白璧一对,锦帛百匹,金千斤……可不是答应的郎中令么?既然免罪封赏,不履诺,什么叫 ‘赤紞户郎将’,又何为 ‘白琇议郎’?”

治焯受印时,内心就明镜似的。听到关靖疑惑,不由笑了出来:“这二者都是加官罢了,并非常设职位。‘赤紞’指色丝,‘白琇’指美玉,这二者合起来是帝王冠冕上的充耳。喻意我二人合力,乃令他对谗言 ‘充耳不闻’。”

关靖一愣,半晌道:“说到底就是两个虚职。”

治焯笑而无语,洗沐更衣后,侍婢呈上食案。治焯肠胃受损没有胃口,只能咽点汤粥,但二人对坐,同眺望平坐外的长安市井,也不胜惬意。

治焯忽然想到一件事:“受印时,他问你身世,你如何回答?”

关靖不以为意道:“说我为孤,生于长安县,邻里扶养,义父母去年尽逝,今年三月投奔于你。”

治焯竹箸在半空顿了顿,接而放下若有所思。关靖见状,问有何不妥。

治焯望着他,深思熟虑道:“战国时,齐王派淳于髡为楚国国君进献鸿鹄,刚出齐国,鸿鹄便展翅飞走只剩空笼。髡拎着笼子,依旧去见楚王……”他说到这里,打住,问乐于听故事的关靖,“鸿鹄虽非凡鸟,也并非不可用其他相似的鸟来充数,他为何要拿空笼自找麻烦呢?”

关靖默然,治焯接上:“你在外太久,不知关内自古起就有一罪,乃 ‘欺君’。”说着又笑起来,“哪有刚被誉为 ‘充耳’,马上就欺君的道理?”

关靖问:“罪至几何?”

治焯看看他,先不回答,继续讲故事:“淳于髡几为圣人,他行为不欺君,但却编了一通圆满陈辞。说起来,于楚、齐而言,就单从献鸿鹄这件事,他办事不力;整件事于史鉴而言,他言辞罔上。可在当刻,他不但受到楚王更大的奖赏,在后世闻此故事者,皆赞其机敏。你的真实身份,朝中有人了如指掌。接下去,若有人要抓着你这件事做文章,只要你提前想好应对即可。”

关靖无奈地望着对面的人,叹口气道:“你过分偏私于我,总有一日会因我吃大亏。话说回来,欺君之罪,罪当几何?”

治焯见他锲而不舍,只好实言相告:“常人当诛,但若问罪时你巧舌如簧,不但不加罪,可能还会加官;反之,诛连九族也有可能。”

关靖皱眉怒道:“什么都听漂亮话,汉君果然昏庸!”

治焯大笑好一阵,末了宽慰他几句。等水河间来到邸宅,再次为他忙活一通后,小窦来报刘彻亲自上门探病,三人一起到南门,把他跪迎进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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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如此一出,两人再相见时,刘彻多少有些尴尬。

他先问水河间关于治焯的伤病,水河间说脏腑虚弱,加上秋寒风邪入侵,肌体亦有缺湿火旺之疾。

“不过大人肌体强健,此病汤药细调二旬,不留病灶。”

刘彻点点头,命其余人退下,他一人坐在中厅主座,再次与治焯单独相对。

午后的日光从廊外照进来,在治焯眼中点闪流动,他露出大袖的腕处,紫黑色溃肉尽现,令人不忍直视。可他神色跟当初在非常室获罪时一模一样,既无冤屈,亦无粉饰。就像有什么绵长和乐之事,让他如此坦诚平静。

刘彻忍不住长叹一声。

“韩嫣死了,小火你也差点被我误斩……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一同修文习武,如今,你们临到要离开我的时候,个个都毫不留恋……”刘彻眼中泛现水光,他拧起眉心,“幼时岂非约定,三人甘苦福难皆共享么?小火,连你座下宾客尚能言善辩,你说,彼时你究竟为何就那么想离开我?”

治焯这时才听说韩嫣已死之事,惊异一瞬,但大体原因他也能猜到。自从知道自己身世后,他就默默从三人莫逆中抽身,不如韩嫣恃宠放纵,伏祸是早晚的事。然而此刻听闻对方已不在人间,他也不禁动容。

“陛下可曾记得您为胶东王时,我们同唱过的一首歌谣?”

刘彻一顿,脸上随即融化出远伸记忆的笑容。

“怎么不记得!”

那时,刘彻尚与王娡住在东宫,三人亲密无间。仲春时节,常常一起敲着木剑唱:“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昔日光影历历在目,而今三人之一已天人永隔。

治焯抬起视线望着他:“恕臣斗胆,彼时乃孩童无忌,陛下不可挂在心上。”

刘彻从金灿灿的记忆中调过神来:“小火,你的意思是,那些都是无心之言?”

治焯摇摇头:“非也,字字肺腑。但很快陛下被立为太子,八年后为新帝。那一刻起,‘兄弟’便莫可再论。”

刘彻皱眉问:“何故?”

“治焯幼时不自知,视胶东王为兄长,成长后则不然。”治焯望着他,“因为,若治焯真有兄长,无论治焯如何敬爱他,陛下用之杀之,治焯都不敢有二心;相反,若治焯之兄长敢对陛下不敬,陛下不用一言,治焯既可违背悌礼,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陛下将其手刃……此为区别。天下人皆如是,哪怕同胞所生,也只唯陛下之命是从。”刘彻百味陈杂的目光中,治焯缓缓道,“天子乃世人之主,生杀夺予皆为社稷江山。江山固,万民安,所以无论挚爱血亲,皆可交由天子裁夺。这种人,怎有兄弟可言?”

刘彻眼中尽是震惊之色,他俯下视线,半晌问道:“依你所言,朕岂非连常人的亲情都无福享受?”

治焯淡淡道:“陛下既已为人主,又何必眷恋寻常人情?此外,陛下也不会 ‘误’斩治焯。”他顿了顿,以期刘彻能更慎重听他所言,“国君之信是天下大信,百姓将儿子送到战场上为您浴血,将女儿送到宫廷里为您生养,士大夫夜里焚脂继日为您研究治国之策,将领们白昼为您操练甲兵,夜里还要枕戈待旦,长门无幸女子一世不得见君孤独终老……他们都冒着时刻赴死的危险却心甘情愿,民为君做这些事,不都是仰仗天子能给他们的家人子孙更远长的幸福么?所以,国君不可有 ‘误’,一 ‘误’祸乱见血,单单斩一个无礼之臣,又何能言 ‘误’?”

他收起话端,宽慰道:“这些事,韩王孙他也早有觉悟罢,陛下何再忧心?”

刘彻皱着眉头听完,缓缓点头说:“然……不过,小火,第一次听你说那么多合乎大道的话,你真的变了。”

改变的原因依旧不甚明了,但那已不重要。关键是,昔日为他效命的手足,如今成了一名有更广阔思虑的才人,于国君而言,天降人才即是社稷大幸。

他见治焯邸宅上人气冷清,便不打算留下用膳,令他的新议郎关靖进去面见,寒暄几句,留下一个秋猎邀请,便回宫去了。

“田猎?”

二人在天子玉辂离开的门外站起身,望着落叶随秋风横扫的道路,关靖微微挑起眉梢。

治焯眼中本有忧虑,看见关靖的神情,便露出了笑意:“看来你很有兴致。”

警跸卫士放开邻里的戒严,穿红戴绿的幼童们跟着又窜回街上嬉戏。刘彻如此劳师动众地探视一个臣子,也是很罕见的,何况此人不久前才被定了罪。人们聚在各自门口、望楼上交头接耳,其中不乏朝中同僚和皇亲国戚,皆好奇远望。

关靖颇不自在,治焯倒像习以为常似的,微微拉了拉关靖袖缘,示意门吏阖上大门。

“听你方才对他所言,不知为何,竟令我为他悲悯。”二人边往里走,关靖忽然眼中星点闪现,“你是为自己所想的,对么?若昔日楚王刘戊无过,而今你也是一位藩国国君……”

治焯苦笑,世间有多少人希望被自己在意的人看透,但他那些事,被关靖就这么轻易提起,也着实令他头痛。

“若你一直跟自己的过往过不去,又怎么能好好活?”关靖不依不饶。

“这么说,你跟他之间的嫌隙过去了么?”治焯话刚出口就追悔不及。

关靖果然一愣,接着便冷笑道:“我跟你不同,也跟你所说的 ‘天下人’不同,既不会为他奉儿献女,也不会为了顺他的意愿去娶一妻放在宅中独守空房。”

治焯眼色一闪,关靖最终还是提到了他极不愿提的一桩事,他叹口气道:“何人与你说那是为了顺他之意?”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颤抖的女声传来:“此话当真?”

治焯回过身,看到他的妻子秋兰身后跟着婢子小莺,二人风尘仆仆,看来是赶了远路。

斜阳晚照中,秋兰眼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震惊后彻底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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