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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卷三十五 白露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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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空下,丞相府深夜雨后灯火通明。

“大人,谷蠡王伊稚斜定下共举大业的时日了么?”

“然。”

摇曳灯火中,一张展开的灰色羊皮上,汉文字字清晰,一双青筋突出的手将其一抖,便举到了火焰上。

“请问要请淮南王前来商议此事么?”

望着沿皮革升起的明艳火燎,柯袤回视田蚡的脸色。他不明了为何每次关外带来的书信,田蚡看完后立即焚毁,刘安几乎从未亲眼过目过,却也从不生疑。

皮革嗞嗞作响,直到化为黑色硬壳,碾作灰烬后,田蚡才转身一推房门,让由于关门闭户而淤积室内的烟雾散出。舍外是一片莲池,前几日清过残荷,现只剩池水泱泱。黑夜中,莲池对面的歌台上远远飘来乐音和欢声笑语。

“尔随我来。”

田蚡说罢,在庸客引路的纱灯照映下,踏上后园中的曲折小径。

丞相府歌台支建在池水上方大约十仞处,以环山为背,池水为景,台面五仞见方,光洁的榆木为板,倡女踊者于台上献演百戏,主与客们则在飞檐下的重席上坐饮欣赏。

然而等田蚡拾阶到台前时,看到的景象却与环境不符。

在座宾客尽是汉室装扮,偏偏举手投足粗枝大叶,谈笑豪放却又带上奇怪的口音,给人感觉十分生硬,与坦荡汉风格格不入。让他们乐在其中的,则是倡伎者的赤/裸淫乐,放眼望去,衣冠整齐的竟无一人。

一只玄色的雕伫立在斗拱下的挂枝上,冷如利箭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主人。

那名叫做密族顿的男人正从禅衣的一边抽出肌理彪实的臂膀,一把拖过本就斜靠在他肩上的倡女,在众人嬉闹的助声中,扯开对方绉丝的衽口,转而便将其压到身下,推起她的双腿。

田蚡不动声色调开视线。

自秦以来,这一类荒淫无度的乐趣常堂而皇之出现在士大夫屋庭之中。自己邸宅上演这种戏,也是为讨好这些将对大计有用的人。

歌台上笑声和淫/乱声不绝于耳,在这其乐靡靡的喧闹中,有一人却在独自饮酒。

田蚡到他身边坐下,隐隐可以嗅到对方身上的酒气。

“殿下,”田蚡望了他一阵,开口道,“您是还在思念雷被吧?上次托人举荐的柴塑也是姿色出众的良家子弟,不够好么?”

刘安并未回过神来。

田蚡心中忐忑,叫道:“殿下?”

“哦,丞相是说那个啊!”刘安这才回魂,“我是心系我的辞书……咳,思念他?不会不会,那只是颗棋子罢了,”他露出鄙夷的笑意,很快,便有怒火从眼中迸出,“单就他刺杀失败便已让我颜面丧尽,不提他还好,提到他,我就恨不得提剑亲自了结了他!”

他狠狠掷下手中的耳杯。

“这样啊,”田蚡不动声色地身子回靠,“既然如此,就由柯袤代您去打听雷被的下落,再活着带回给殿下您,随您高兴发落。您看呢?”

刘安不接话,神情已是默认。柯袤见到田蚡对他侧过头微微颔首,便起身离开。

二人一时不做声,看着胡人在场的作态,眼中虽是轻蔑之意,却丝毫没有打算阻止。治焯已废,关靖无枝可依。两个本就可有可无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他们喉中骨鲠,倒是意料之外。好在刘彻极信怪力乱神之语,加上治焯背景敏感,他略施小计便达成目的。现今只等另找一辞让刘彻速速发落,他们的心头之患就可拔除干净。

“说起来,”刘安忽然开口,“伊稚斜老儿何时举兵?”

“哎唷,啧啧……”田蚡赶紧作势用大袖挡住,幸而胡人热情之中无人注意到刘安言辞。田蚡环顾四周后,安下心来,压低声音。

“今冬。”

“哦,冬日甚好,秋收后,我门下将勇也可尽由丞相指派。”

田蚡顿时笑得眼角眯缝:“殿下英明!与伊稚斜举兵,共分天下后,殿下便可随心所欲著书立说,不再为这混沦的世间劳心了。”

“那倒是……丞相刚刚提到柴塑,”刘安忽然话头一转,眼角皱起,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善……极善!”

“是么……”田蚡挤出干笑,这种在王公大臣身上的男宠之嗜,在他看来仍有一点反胃。

怎么还会有人为这种事去死呢?

回想起曾经位至燕国国相,而今赋闲长安,甘为窦婴犬马的灌夫,不但相貌粗鄙,还时常酒后癫狂,却依然有人得知田蚡对他动杀心后,到田蚡面前说情,愿为之挡死。

田蚡记得那是一个精通音律,亦精通兵法的年轻人。田蚡遣说客劝他成为自己座下高人,承诺将伺机举荐他至朝中为官。对方却不为所动,毫不避讳说自己是因仰慕灌夫的刚直性格,愿以琴师的身份,终生陪伴在灌夫身边,奏靡靡之音,博得灌夫的欢愉之情。

那个人叫“郭涣”,字“公仲”。

他形貌昳丽,才高性傲。那日,却濯发盥足,只身来到丞相府中,褪尽衣衫,愿以肉身换得田蚡放过有勇无谋的灌夫。

“丞相若不以涣为兴致,请取涣之性命。”

田蚡仍记得自己那一刻的茫然,他甚至开始苦笑。

“取你肉身何乐之有?取你性命又有何用?”

“若丞相大恩,让涣为国相以命换命,郭涣化作无头鬼魂,亦会为您祈福,护佑您富贵安康。”

当时,郭涣袒露身体,黑发披散,目光炯炯。说起这种请求,似乎也毅然决然。

田蚡当然不会要他的命,令自己也意外的是,答应他不与灌夫一般见识。

然而不久后,却听说因为旁人向灌夫遥传了郭涣的心迹,令灌夫感到羞辱,而将他逐出灌夫在颍川的邸宅。而且因为灌夫长居长安,也警告郭涣,不允许他出现在这座城里。

一种似乎值得玩味的关系,顿时变得可笑。

怎么会有人为这种不齿之事去死?

他执起耳杯。

榆树的黑影映衬深蓝天幕,歌台外,树影之上,成群的夜鸦飞过银色的浮云。

他忽然抿紧嘴唇,嘴角浮现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容。

无论他能否理解,而今的确有人因为这种关系,只需要他再去煽一阵弱风,顷刻便剩下永不言语的首级一枚。

◆◇◆◇◆◇◆◇◆◇◆◇◆◇◆◇◆◇◆◇◆◇◆◇◆◇◆◇◆◇

次日天色阴郁,刘彻坐在宣室殿上,面前三公分席而坐,人人言辞持重,他却不知为何心不在焉。

田蚡坐在重席上,深思熟虑道:“陛下半月之前发卒堵缺,至今却一再崩陷,实则是为天意未顺。”

刘彻望向他片刻:“丞相是说那件事啊!”他回过身,对常侍郎吩咐退朝,再对田蚡道,“丞相与我同往非常室,我向您细细讨教,可好?”

“善。”

四座百官行礼后纷纷退出殿外,刘彻上前扶起田蚡,就在这时,常侍郎接到一个消息,立马上前对刘彻耳语一阵,刘彻脸色大变,转身就吩咐摆驾长乐宫。

太后王娡正倚榻听讴者歌,见刘彻急匆匆进来,伏地便拜,第一句话就是:“儿听闻母后派使者赐韩嫣饮鸩,敢问嫣触何法?”

王娡深吸一口气,前一夜她听说韩嫣在永巷与宫人淫/乱,亲自起身过去,对方却已经听到风声先逃了。刘彻自来宠溺韩嫣,知道这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刻还亲自来为韩嫣求情,便一拍案怒道:“他身为上大夫,竟敢不尊礼法,昔年江都王之辱,我越想越气!这种人不配为帝之人臣,所以命人去之!”

刘彻一愣,跪着不起:“江都王一事,已是五年前的旧事了啊!那时也是因车马太快,他没有听见看见罢了。上个月他还为我找到失落民间的大姊,可谓为我皇家团圆有功……”

不提这事还好,提到此事,王娡表面和颜悦色,内心更郁烦。

韩嫣为了讨好刘彻,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把她曾经为庶民时,为第一个夫家生的女儿也挖了出来。看似让她们母女重逢,实际上谁又愿意让人知道这些耻辱的陈年往事?

刘彻哪里懂得她的心思,还以为韩嫣此功足以让她先前就对他产生的嫌隙修复。

她望着刘彻笑了笑,说:“一事归一事。找到修成君算我欠他私下的人情,但江都王之事,是藐视天子,祸乱朝纲。罪莫大焉!不能饶!”

刘彻瞠目结舌,回过神来一再请求,王娡都没有松口。

不久,听使者来报,说韩嫣听到罪责,就已自尽。他满心痛楚,径直回了西宫,对等候原地的田蚡说:“今日我心烦闷,丞相就请先回,恕不送。”

田蚡看时机不对,只好先走。

韩嫣自尽后,一连三日,刘彻都郁郁寡欢,常常人在朝堂,眼睛却越过百官,望向殿门外,没有神采。

等对付完又一日朝议,退回非常室后,刘彻看到东方朔领着一个青年远远走来。

东方朔刚走到非常室门外,常侍奉刘彻之命允他进来。

他行至殿内,行完礼,继而满面笑意:“今日拜见陛下,是缘于一梦,愿陛下为臣解之。”

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正经话,刘彻听他卖起关子,愁郁中也难耐微微一笑:“什么梦?说来听听。”

“臣昨夜梦见一只鸾鸟,叫声尤其像受过腐刑的男人,它对臣说:‘天子拥宇宙,然万物随时节凋零或新生皆为常态。今上失一叶,乃吉兆,兆示天子复得整片山林。’陛下说说,它究竟是何意啊?”

刘彻听出安慰,心中烦闷舒解了一些,笑道:“依它之言,嫣乃 ‘一叶’。可所谓 ‘山林’安在?”

东方朔察言观色,回过头看向门外跪伏的人,说:“山林臣未可知,但陛下您看,另一 ‘叶’已随清风至。”

刘彻这才移过视线,命对方抬起头来,这一看,便真的笑了出来:“关靖?”刚说完就敛了笑意,皱眉道,“尔来欲奏何事?是为他说情的罢!”

“不然,小人是为要事。”关靖依治焯先前的嘱咐,绕起了圈子,“小人前日听说,四个月前小人所擒的大宛刺客,现仍昏迷狱中,无法受审,疑惑之下前往京兆狱,这一去,果然发现其中有诈。”

刘彻拧起眉头:“此事不提我都忘了。何诈?”

关靖向他细述狱卒不论昼夜,定时喂那名刺客汤药之事:“原本是陛下令医者以救治,汤药并不离奇。但小人见他每每欲醒,饮汤后则再昏睡,便以绢浸了药出来,送至水太医处,太医说其中有剧毒草,量至昏却不致死。”

刘彻沉吟片刻,令关靖入殿赐席:“竟有这等妄为之事?是他让你去的罢?以此让我对他开释?”

关靖望着他:“他岂是贪生之人?陛下最了解不过。就他的罪状而言,小人愚见,他身为御史中丞,揭露王公朝臣无德疑点,岂非本职?无礼三公,为的岂非不谄媚将相,以正汉法?至于巫蛊,小人斗胆问陛下,治焯先前为佩剑近侍,若他真要忤逆陛下,又何必用巫祝呢?”

东方朔在一旁作势喝到:“大胆!”

刘彻一怔,抬手阻止了他,对关靖缓缓道:“你接着说。”

关靖先拜谢,接着道:“他曾说过,天下愿为陛下效死者多如牛毛,又有几人能像他一样纵享这种福德?十六年来,每为陛下挡一刀一剑,皆陛下恩赐;如今陛下肱股益壮,赐他一死也无憾矣。”

刘彻眉头越锁越紧,关靖见他视线下落,忽然站起身,对身后常侍道:“治焯在何处?速速把他带来!”他望着关靖,“你带上符节与印信,一同去罢!”

关靖稽首道:“敬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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