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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卷 春月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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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朔三,清明风至,天子自阳陵回朝,长安街巷警跸。

入夜后,城中闾里公孙家无人入眠,公孙贤人和女孙秋兰在室中掌灯夜谈完毕,老人入卧内睡下,秋兰却起身走出中室,在屋外廊下正对萧墙坐下身。

西壁桂竹新拔一节,竹叶在无风的星夜下一动不动,投到女墙上的影子杂乱而精巧。

大父托付了她一件事,她虽然难过,但她亦有她的心思。

夜风转暖,她抬手自发中抽出木笄,长发垂散披下,盖住圆润的双肩。

午后媒人来过,说大喜之日定在望二,还有八日。八日后,这满头乌发将永被绾起,命途也将全然改变。她已准备好要如何谨守为妇之道,未来并不可怖,可她也有一丝不安。

自那日以后,他再也未曾来过。是宫中职务繁忙?亦或是循古之阴礼,双方昏前不复见?

秋兰微微笑了笑,以先前之见,他的确像那种循规蹈矩之人。

可是……她视线再回西壁边,青翠竹身融入幽暗夜色。

横吹。

他说的。他会做的吧?

峨眉月如银钩,同照城南长乐宫。

治焯望着飞檐上的弯月,中郎持戟所值之夜,一如既往穷极无聊。

椒房殿近来已难盼天子,因此当刘彻说出“今夜见皇后”后,此殿宫人如久旱逢雨,把浑身解数拿了出来。先献箫笳相伴的渔者棹歌,再献倡女配舞的西域于阗乐,最后陈氏亲与刘彻相博,玩赏引发阵阵笑声的叶子戏。

为留天子幸,东宫人人不遗余力。

然此时,殿内欢笑声语也已沉寂。

治焯绕着殿外的石砌廊道踱步,双头螭虎殿基并封,一半显在皎然月下,另一半则隐进殿柱投下的黑影中,形如魍魉。

经过前一整夜繁琐的祭祀礼仪,今晨为止,清明也就过去了。自寒食起,他就未曾放松警惕,可东方朔预言的不祥之兆无任何迹象。若天象真能降临灾厄,祭拜神位时的踊舞和庄严的礼乐,也该把晦气都涤净了罢!

他脚步顿了顿。

忽然忆起数日前,刘彻亲赴他邸宅时,自入门起就不歇气说的一番话。

“这大门漆已剥落,换!萧墙卷草阴暗不吉,也换……请画工置一幅黄门鼓吹图!宅中人稀,这二日立马从宫中拨女奴、卫士过来!你一人不打紧,连累秋兰受罪可就……”

治焯笑道:“陛下如此上心,何不迎进东宫?”

“小火,你都收了姑娘的香囊了……”刘彻的喜悦之情毫不掩饰,“再者,我要的,可是秋兰的大父!”

此言引发二人一阵大笑,连跟来的宫人、南军都眼藏笑意。

治焯笑得差点接不上气。

因为整番话,整件事,都值得笑。自然,或许还因自己大喜过望罢……

忽然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

起先治焯还以为是殿内飘出的沉香,可是细辨来又不太像。听见望楼上卫士轻微倒地的声音,治焯腿一软,也一声不响倒到了殿门旁。

四周中郎卫士纷纷倒下。

子时未到,凉如渭水的月光笼罩中,椒房殿静谧得犹如陪葬明器。

一个敏捷的身影出现。

他面上戴着太常舞人的妖头面具,深靛窄袖深衣融入夜色,青丝履服帖双足,软底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了看倒在一旁的武士们,他眼里掠过一丝轻蔑,随即从腰间大带里抽出一柄匕首。匕首刀锋很薄,他从下往上,缓缓游刃于门缝间。诚然,皇宫戒备密不透风,可谁能料到殿门无闩?

他面具的眼孔处透出一闪而过的笑意。

眼前此情此景堪称毫无防备。值夜卫士尚不堪一击,更何况几名力不缚鸡的宫人宦官?此刻在这满殿弥漫的迷香中,天下人浑然不觉乾坤就要大变。

暗夜中忽闻利器破风,刺客拧身以匕首迎挡,“当!”铁器清脆相击。

长、短剑对峙,刃口用力摩擦出令人齿酸的声音。刺客妖头面具微微一侧,像是在说,怪事,他刚才不是倒下了么?

长剑忽然撤力,只一瞬,峭霜就回到鞘中。

“ ‘落雕散’,匈奴的迷香。”治焯抱着剑,手筒进窄袖,“扣住尺泽穴可免被迷倒,我答得还对么?”

说罢,白光一闪,峭霜再次出鞘,直逼戴着面具的人。

刺客身手不俗,手中虽只有短短一柄匕首,却灵敏挡住治焯数次进攻。

他的剑法很奇特,不像是武者所学的传统兵伎。常常在出人意料之处或击或挡,治焯倍感新奇,对方几次疏漏他都未下狠手,也因此捕捉到对方更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攻守策略来。

这可有意思了。

没想到太常舞人里竟暗藏了这么一名武艺高强的刺客。但兵器上劣势很明显,刺客在边战边退,转眼间,二人已移至殿阶下宽阔的御道上。

铁器相击声在空旷的夜色中频繁响起,治焯有心恋战,可就在他意犹未尽时,一柄青龙戟自刺客身后化纵为横,撞上刺客后背。

眼前人被青铜兵器撞出一丈,重重跌落在地,匕首脱手飞出老远。

“小火兄,无碍罢?”

霍去病把尖利的龙头抵上刺客后颈,不忘关心治焯安危。

治焯打量着面前伏在地上,修长却有着惊人爆发力的身体,惋惜棋逢对手就此中断。

“为何不用你的长剑?”

霍去病这才察觉,伏在他厚重戟下之人,腰间系着一柄三尺剑,不由得也疑惑起来。

戴着面具的脸微微抬起,透过眼孔,深如夜的瞳仁令治焯神色一紧。

手起剑落。

一道倾斜的划痕,面具随之裂开,“啪”地落到地砖上。

同时落下的,还有治焯浑然不觉中脱手的剑。

锐利的剑锋在地砖上擦出微弱的火花,铜剑首撞到地面的声音,在此刻静谧中,格外惊心。

是那张脸——而此刻,自额角起,剑痕越过秀挺的鼻梁,斜斜划过右脸。鲜血正从里面渗出来,细细的血道把本该狰狞的伤演绎出令人心痛的感触。

治焯眉间纠结。

那张脸的主人微微一笑,答道:“成则活,败则死。”他清亮的眸子不避不闪,迎上治焯惊异的眼神。

三次对望,四目相对而已,无差毫厘却又相隔天地。

一旁的少年觉察出了这对望中的蹊跷,他眉头一皱,抡过长戟握柄,击中对方额角,喊了声:“兄长小心!”并挑断了那柄长剑的系绳。

治焯眼看他的身体在自己面前瘫软,深邃的眸子隐去了,俊美的脸伏到地上。

“我带他去诣廷尉。”

霍去病驮着那具身躯融进夜色,治焯想说什么,却被胸中忽然翻涌的滋味堵住了喉咙。

◆◇◆◇◆◇◆◇◆◇◆◇◆◇◆◇◆◇◆◇◆◇◆◇◆◇◆◇◆◇

弑君。

治焯右眼跳了跳。

回想起那次在自己家中意外遇到他,本以为是自己醉酒后的臆想,此刻看来,一切显然都是谋划好的。

可像他这种人,连陌路人袖手旁观的行为也要出声教训,怎么会弑君呢?莫非他是谁的死士?

绝无可能。朝中虽有重臣心怀叵测,却不至于用单个刺客来谋反。看形貌,他是汉人无异,不会牵扯到国恨上,或者是私仇?

他曾说“败则死”,可凭他的身手,完全可在殿前就拔出剑来,但他没有。明明使长剑就可以有更大的胜算,既然败则死,又为何要放弃?难道是对于行事意义的不确定,从而不求结果的孤注一掷?

那到底又是什么仇恨,深到让他愿意放弃性命来孤注一掷?

治焯按揉刺痛的太阳穴。不管答案是什么,他的死罪是免不了的。

头痛欲裂中,他苦笑了一下。说到底,此人与他何干?倒是宫中轻易混入刺客,此事要追究起来,恐怕有不少人项上难保。殿前的卫士郎官在迷香面前不堪一击,他也难辞其咎。

若再被别有用心的人添枝加叶,连坐到……“那些人”,自己可真就罪不容诛了。

朦胧月色下,一小片反光点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个人的匕首。治焯来不及细想,便疾步过去将它拾起,藏进袖中。

户郎巡夜频繁,治焯环顾四周一片昏梦中的卫士,走到殿阶边坐下,把峭霜不轻不重地丢到身旁躺着的人耳边,自己阖眼佯装睡去。

那名卫士被惊得跳起来,随即偷偷去推醒其他人。

“哎,醒醒!”

“我……我怎么睡着了?”醒来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嘘,”那名卫士指了指倚柱阖眼瞌睡的治焯,“兴许是这几日众郎都连夜无眠,你看,大人也敌不过倦意……”

人们悄声相互推攘,一刻之后,治焯睁开眼拾起剑,若无其事站起身,见殿外卫士都神色凌然挺拔站立着,看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如常巡视两个时辰。

“小火兄!”霍去病在月下快步走来,“又是一名想要趁混进宫的当口捞点好处的窃贼!”他走到治焯身边,跟他一同望着御道边榆树在月下的黑影,“凡大祝多如此,宫外闲杂人等真是防不胜防!”

治焯强掩惊讶看向他,突然语塞。

连续两夜不眠,少年仍充满活力。他忽然转过身,低声叮嘱治焯:“小火兄,此等小事就莫要惊动人主,人主操劳社稷,我们做臣子的能分担多少就分担多少罢!”

有风吹动树影。

“……敬诺!”治焯怔了怔,如此说来,那个人的命保住了。

他点点头:“这些窃贼实在太惹人嫌!”

再之后,月躲西山,初阳破云升起一线,金色染亮天边。

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乌舄木底踩上地砖石纹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

“陛下。”治焯和霍去病俯身稽首。

“请起,”刘彻舒心地看着二人,“近日朕是太乏了,昨夜睡得很踏实啊!”

“陛下心忧天下,龙体安泰乃大汉洪福。”

霍去病揖礼恭维,治焯却忍不住牵起嘴角。“落雕散”效力迅猛,任谁也难在它香气中尽欢吧!

刘彻微笑对霍去病颔首。

另一个人对晨曦露出的笑意却令他倍感新奇,那是治焯疏别多年,毫无挂碍的神情。

簇新一日已舒展开,天子即刻将早朝,眼前一切似乎与往日无不同。二人顺着治焯的目光看去,一只黑色的燕子轻盈掠过蓝得透明的天空。清亮的燕鸣,顺着微寒的晨风和木兰花的香味传来。

刘彻随口吟道:“此明春兮,日照下土;燕燕于飞,夭关舞露。”

治焯转过头,笑意更深:“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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