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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卷 探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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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将入晦,长安城天气始终晴好。即便骤降细雨,很快便又艳阳高照。

安门大街边道上,不断有推着独轮小木车的行商来来往往。道边一株枝叶茂密的榆树下,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抱着双臂,背靠树干,仿佛睡着了似的。他的藤箱放在脚边,上面摆放的药草都要被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晒干了,他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两名穿着红襦袴、半筒黑靴的武士走过,看样子像是骑士,腰间配备的环首刀,在刀鞘里随走动发出轻微的碰撞。他们压低声音相谈,脸上亢奋之情全然流露。

“……张子文大人赴西域七年未归,人主欲另派霍侍中等大人赴大宛国交换天马,此事极善!”

“能骑在天马背上征战,真不知该多神……”

“怀璧有罪啊……”

男人突然出声,把在他面前一直若有所思看着草药的年轻人惊了一下。

他略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左手按着剑,身着黑绸深衣的英俊青年,就像没有睡醒般再次把眼睛眯上,声音也是懒洋洋地:“北面来的罢?”

青年一怔,意外地看着他。心道他的衣着长相应该同周围人无异才对,可对方的问题如同利剑直切要害,他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应答。

药商似乎也不介意答案,半晌没再言语。

不管心里有多疑惑,看对方的神情也不可能与自己将要做的事扯上关系。只是一个目光敏锐的人罢!青年暗忖着,打算离开。

“止血草要么?”

药商忽然叫住他,伸手理了理藤箱上一小束翠绿的丹参:“在下正巧有一点。”

年轻人顿了一下回过身:“有多少,我全要了。”

“多也不顶用。”

药商细长的眼缝里透出一丝犀利如剑的光,“此药虽名 ‘金不换’,但只能止血,可止不住杀气。”他双手奉过丹参,“请好自为之。”

作为一个背着货箱四处走动,以药材换取薄利的采药师,他的话未免太多。可青年却不懂得这些一针见血的话背后,他为何有如此静观其变的淡漠。

沿街的榆树由远至近轻轻摇动枝叶,微风拂来的远处,是栉齿鳞次的宫殿和重臣富贾的宅邸。

一座座高高的望楼直立天际,飞檐翘角似乎都在无声地透显着戒备森严的王孙气魄。

“止不住杀气是么?”

年轻人眺望着南风拂来的方向,笑了笑:“那最好不过。”

回到近日常驻的酒肆,二楼竹帘隔开的座间,一名少年看到他便迎上来。

“关靖兄,有结果了么?”

二人回座,不顾眼前这个少年急切的眼神,被称作“关靖”的青年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少年正觉得诧异,“酒来了——”酒保动听的唱声就传了过来。

他从漆木盘里一样一样地端上小菜,酒卮,笑道:“热腾腾的春酿,客官请慢用!”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酒保的恭敬无以复加。

关靖微微颔首,酒保一脸笑容退下去后,他才谨慎地开口。

“彼人名唤 ‘治焯’,的确是离刘彻最近的人。”

少年俊朗的眉目带上笑意:“没想到,小小一间酒肆,竟能碰见如此要紧之人!”

关靖应了一声:“他的气魄……他怀抱的酒,香味太浓郁了,这可不是普通百姓喝得起的。昨夜刘彻就在他宅中,可惜……”

“那下一步作何打算?不然今夜我们一同到他宅中守着?”

关靖捧起耳杯,深思着望向窗外。在风中鼓动的酒旗挡住了一部分视野,但即使朝下看,这走马戏猴的西市,一处亦是一景。

视野里缓缓移过一个人的身影,深靛色窄袖深衣,按剑在夕阳金红色的光芒中缓步走着,影子在路面上拉得悠长。

是那个男人。

前一夜他远远尾随二人,夜色深重后轻易潜入治焯的邸宅,却因缠玉石的织带松脱,从而暴露行踪差点被捉住。他也没有想到关键时刻,治焯会百密一疏放他逃走。

他当时说“是你”,他究竟在想什么?

对面的少年还在等他的答案,追踪的人近在眼前,但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关靖小口喝下薄味的酒,淡淡道:“清明就要到了。”

少年明了般点点头。忽然把目光定上兄长随手放在案上的草药:“这是什么?”

“金不换。”

“……何物?”

关靖目光凝聚向外,似不经意地打量那具离杜康近在咫尺,却一声不响朝远处眺望的颀长身姿。

他在看什么?

关靖调转视线,顺着治焯凝视的一处民舍望去。

那里是前一日,治焯和刘彻一同滞留过的人家,姓公孙。此刻公孙家的正楼上,通过打开的木牖,可望见公孙秋兰正在女师教导下推机织布,襦裙窄袖挽叠于小臂上,机杼札札随风入耳。

关靖转回目光,正看到治焯眼中似有烦闷。但那种神情一闪而过,取而代之,嘴角浮起一丝自嘲般的笑意。

那个男人……那副神情又是何故?

“……兄长!……关靖兄?”

过了好一阵,直到案前的少年伸手轻轻摇了摇他,关靖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耳杯一直停在唇边,杯中薄汤已变凉。

少年执着地指着案上草药,关靖回过神来。

“止……丹参,一种没用的东西罢了。”

黄昏后,长安夜禁。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黑尽,却有人仗剑顺边道缓行。

巡城卫士见他,也不敢拦,反而纷纷揖礼,任其穿行于无人街巷。他已微醺,未察觉在身边不远处,有人无声无息与他同行。

九脊之上,避开瓦当,就不会发出声音。

长安城格局几近四方,前朝后市,南君北民;闾阎铺地,纵横交错。在夜色掩盖下,关靖猫腰轻遁。人无二过,剑格上的玉石已被丝带仔细缠紧。

他静静地向南,与下面行走的那个身影同步。

月亮还未升起,蓝色轩辕放射璀璨的光。隔着十步远,那个人不急不缓地走着。夜深人静,像此九卿重臣,难道不怕自己会被暗杀么?

不过以前一夜的经历来看,常人要杀他并不容易。稍后自己也要小心,伺机行事……

“唔……”

经过又一条小巷上方,关靖目睹到一幕意料之外的情景。

一名梳着堕马髻的少女,手腕被绑在身后,脚步踉跄被推进了巷子。她衣着艳丽,夜色下,鎏金发簪和曲裾深衣上的坠饰葳蕤生光。推她入巷的两个男人举止粗鲁,而她口中被塞紧了葛布,无法呼救。

“咣!”

一个男人掷下手中空侯。

“既然是乐伶,你对这种事何必在乎?”男人狞笑着伸出手,少女惊恐后退,腰间锦带却瞬时被扯开。

“过去好生伺候!被我等豪杰看中,可是你的福气!”另一个男人堵住她后退的路。

少女轻声呜咽拼命摇头,然而无济于事。

关靖轻轻抽出腰间的剑,准备动手时,一副带着醉意的嗓音传上屋檐。

“……尔等犯夜也就罢了……有人说见死不救则禽兽不如,”关靖循声望去,那个人出乎意料站在巷口,“你们会让她死吗?”

两个男人惊回头,眼前人提“犯夜”二字,可看装束并非北军卫士,倒像个王公贵族门下剑客。

“尔是何人?”

“在下名唤 ‘治焯’,唉……知晓又有何用?”

治焯怀里抱着剑,手筒进衣袖里,微微笑道:“良家子,清誉重过性命。尔等也不管她愿是不愿,强行作乐,跟杀了她又有什么两样?”

两个男人怔住,但只一瞬。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究竟是何人?”

“放了她,我就放过你们。”

“你放肆!”二人面面相觑,继而从腰间拔出环首刀,白刃寒光凛凛,“速速滚开!坏了乃父兴致,乃父斩你头喂狗!”

“善也,来罢!”

两个男人大喝一声就挥刀冲上前来,治焯单是侧鞘迎挡,“咣!”“咣!”铁器激烈相撞,黑暗中击出火花。他像醉得站不稳身,却以鞘身铜箍精准挡住刀锋,力度之大震得二人刀柄脱手就飞了出去。

趁两个男人发怔的当口,治焯突然发力,鞘梢“啪!”地击上一人后颈,再以剑首抵入另一人腹部,动作张驰毫无破绽。

两人痛呼着倒到地上。

治焯跨过他们,替少女扯下口中葛布,摇摇晃晃却正色道:“姑娘……你也犯夜……可知轻罚关押一日,重罚……”

话未说完,就被地上二人打断。

“竟……竟敢冒犯我们,你可打听我们是谁!”二人气急败坏,“我们可是红侯王的麾下!竖子找死!”

治焯仿佛这才清醒过来,他转过身:“来朝觐见的红侯王……刘嘉?”

“然也!知错便速速跪下请罪!”

“既如此……”治焯话音透出阴气,长剑出鞘,暗夜中看不清错纹。

“你……你欲何……”

“替他清理门庭。”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剑身化作白线,击出一片血雾,两具尸体绵软倒下。

少女面色煞白,手腕上绳索被挑断,本该谢恩,可眼前场景骇得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令她几近昏厥的悚怖颤抖中,她六神无主抱过被扔在墙角的凤头空侯,紧随治焯出了小巷。

屋脊上,关靖默然无语,初升月辉在他眼中闪出一线复杂的光芒。

◆◇◆◇◆◇◆◇◆◇◆◇◆◇◆◇◆◇◆◇◆◇◆◇◆◇◆◇◆◇

被刘彻称作“丧魂室”的,是纵横不足二仞的小室。面西窗棂外,下弦月缓缓运转。

纤修的竹枝在月光中轻摇,发出细微的声音。漫溢松香的木榻上,治焯侧卧无眠。

“……红侯王的麾下……刘嘉……”

刘嘉乃已逝红怀侯,刘登之子;而刘登则是……这二字跃入脑中,治焯便陷入混沌无法自拔。失神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刻,竹林中一片大火扑面而来,屋舍被焚烧的噼啪声,稚子被手遮挡的眼眸,以及穿透了那一切的沉默。

他伸手摸了摸后颈,过了很久才褪去的鞭伤,当时数鞭抡下血肉横飞,而今只剩一道浅淡的痕迹;原本早已没有任何痛感,此时却灼热起来。

“玎——”

有什么声音撞进他混乱的神志。清冽,悠远。

眼前莫名浮起那双如夜的眼眸……治焯伸手触摸榻边的峭霜。说到底,他不该独自饮那么多酒……可……

“如你所说,又为何习武?……与禽兽有何区别……”那副嗓音,犹来自天外。治焯皱起眉头,头痛欲裂。

“……我怜嫣……嫣固然好……”

“壮士想必也是习武之人……”

治焯莫名口干舌燥,热意难挡。他阖上双眼尽力克制,终于窄袖一拂,“控!”地一声,角枕被扫落到簟席上。

他跃起身奔到梨落边,拎起满满一桶溪水当头灌下。

“……要忘记!”

刺骨寒意穿透肌理,周遭声影回复如旧。邸宅上巡夜卫士见状,轻声唤了句“大人”,却不敢上前一步。

冰水淌过眼帘,治焯轻吸一口气,颅内清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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