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门生收归(1 / 1)
前丞相程阳筠向来清廉,门生众多,府中虽无甚珍玩,满满书香却令人肃然起敬。林远穿过重重亭廊,深吸一口气叩了叩门。
“进来吧。”
程阳筠此时正坐在棋盘后,等着林远。
“学生……见过老师。”
“起来吧,林相。坐。”
林远听他语气平淡,对着棋盘沉思,抖了抖袖子站起身,坐到他对面。
“林相走的每一步棋,都好让老夫惊讶啊。”程阳筠摩挲着棋子,话里有话。
林远硬着头皮与他对弈:“学生不敢。”
“不敢?废了圣上的事你都做得出来,你有什么不敢的。”程阳筠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的气息,“你瞧瞧你扶的这个新帝,有点人君的样子吗!”
“老师这话说错了,”林远抬头,不躲不避地望向他那双不屑的眼睛,“新帝虽登基不久,但其治世之法,用人之礼,比之废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师忠君爱国,学生佩服,但废帝其人心思狠毒,手段残忍,我不信老师毫无所觉。”
“在我看来,你也不过是愚忠罢了。”
林远不知自己为何这么激动,好像容不得别人说陆小九半点不好,当场要拂袖而去,又被程阳筠厉声喝道:“你给我站住!”
身后老人的猛咳声动摇了林远,他终于转身,给程阳筠倒了一杯茶,无奈道:“老师,你若要骂学生别的都行,但学生始终相信,陆玖会是比易淮好上千万倍的选择。”
程阳筠喝了口茶,脸色缓和不少,嘴上却依旧不肯服软:“呵,我并未真正教过你什么,你不必以师生之礼相待。”
林远站在一边,不开口,也再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听说他颁了求贤令?”
“是。”
“哼。”程阳筠放下了茶杯,“这般胡闹,我倒看看他能招来些什么人。”
林远又沉默了,程阳筠倒是不依不饶地:“你怎么不反驳我了?”
林远向他一拜:“学生只是觉得,口舌之争最是无谓。等真的到了治世的那天,老师就会明白,圣上做的这一切,都是……”
“罢了。”程阳筠叹了口气打断林远,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这是我门下学生们的名单,经过我的挑选,都是可用之人,你收下吧。”
林远惊愕万分,程阳筠的态度变化令他始料未及。这样一群读书人若是流落在外,对于社稷来说是个隐患,而对他们自己来说,才华的埋没又十分可惜。现在若是能够将他们尽数收归,那么求贤令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只是程阳筠刚刚还……
“干什么啊那个表情,当我老头子那么不识时务,非得和那陆玖对着干?”程阳筠狠狠拍了拍林远的头,“不过他们大多烈性子,不一定听你的哦。”
“那……”林远还想问什么,程阳筠又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你走以后,我会自尽,你拿着我的信给他们看,就可以……”
“老师你这又是做什么!”林远急了,这说着说着怎么还要自尽?
程阳筠捏捏林远的肩膀,释然地一笑:“总有这么一天的,不必这么哀伤。”
“我的学生我自己清楚,如果我不死,他们绝对不会追随你。老头子今天不是为了陆玖而死,而是为了江山,为了老头子心中的道义。”
“林远啊,等什么时候真到了你口中的那个治世,你也来我坟前跟我说说,让老头子也高兴高兴。”
林远离开程府时,听见里面的哭声,心里极痛。他对程阳筠说不上什么感情,利用过,欺骗过,但如今手上抓着的这份名单如此滚烫,灼烧着他的手,也灼烧着他的心。
大概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士”吧。
陆小九听林远说完,陷入深深的自责。林远看着他低头拼命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角,眼泪打在手上,心里只有一声长长叹息。对秦渡使了个眼色,秦渡点点头,带着叶峥离开。
殿中只余君臣二人,陆小九的声音沉闷又冰冷。
“如果我不颁求贤令,是不是就没这些事了。”
林远听他语气不对,不知哪里来的火气,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恶狠狠地吼着:“陆小九,你现在是皇帝,你不能假设!人已经死了,你现在这样是在侮辱他的选择!”
“你们都要我心怀天下,要我爱民如子,程阳筠也是我的子民啊!秦将军马上要出征了,这些将士也是我的子民啊,可是我也要亲手把他们送到战场,送到鬼门关!林远,你懂我心里多难受么?”陆小九压抑太久了,脸涨得通红,声音嘶哑又苦涩,林远渐渐松了手,看着他无力地蹲到地上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流下,平日里猴子一般上蹿下跳的他,如今显得那么无助又可怜。
“要想成事,总要有人牺牲的。”林远硬着心肠道,“你这是妇人之仁。”
“诏书不用你下,玉印不用你盖,你当然说得轻松!”
林远叹了口气,蹲下揉揉他的脑袋:“好了,我知道。”
“你知道个鬼!”
“我知道你害怕变成易淮。”
陆小九愣了。
“但是,陆小九。你和他根本不一样,我们都相信你,都愿意为了你付出生命。秦姑娘是这样,我是这样,甚至连老师也是这样。”
“这个位置很艰难,你不想有人牺牲,又想建立一个盛世,但这两者是不能兼得的。”
陆小九抱着肩不说话,扭着头看也不看林远。
“我还知道,你不想将秦姑娘置于险地,可是又不敢将她留在身边,怕自己哪一天变了,会对她不利。”
“你胡说!我根本不会!”陆小九突然暴起,一把将林远推翻,骑在他身上,狠狠掐着他的脖子。
林远一阵猛咳,脸色通红:“陛下饶命,臣说错了。”
陆小九这才恨恨松手,自顾自坐上了椅子生闷气。
林远撑着站起来,给陆小九拍拍衣服上沾到的灰,想了想又说:“今天秦姑娘跟我谈了谈。”
陆小九耳朵动了动,却依旧不肯回头:“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大概就是一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林远站到陆小九面前,陆小九抬眼看了看林远,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林远无奈,坐在他身后缓缓道:“陛下,臣觉得,秦姑娘真的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你就放心地依靠她吧,臣相信她一定会带着胜利回来。”
“有时候,依靠也是一种表达敬意的方式。陛下觉得呢?”
林远说到秦渡值得信赖的时候,陆小九本来还想嘲他两句,可等他说完,陆小九也没了心情。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程相的门生,你好生看顾着,该让他们做什么事情,你都自己看着办。别忘了调查背景,这样的换血,朕不想再来一次了。”
“微臣明白,先行告退。”
“等等。”林远刚迈开步子,陆小九又猛地拉住他的衣袖。
“……刚才,对不起啊。”
林远微微勾起唇角:“无妨。”
屋外已是三更天,程相自尽的消息已经传遍,府中拥满了前来吊唁的门生,见到林远来了,众人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却并不是因为敬佩或惧怕,而是充满了鄙视和嫌弃。林远察觉到了,也并不以为意。
接过师母手中的香,林远郑重地拜了三拜,对着牌位磕了一个头。转身掏出那份名单,一个接一个地报道:“宋棋书,高嵩,陈任曦,上官陵……”
被念到名字的人互相看看,自觉地出列。
“林相何事?”虽内心不齿,但读书人应有的气度倒还在,更何况老师的葬礼上,谁也不想闹得难看。
“我这里有老师的一封信,你们一看便知。”
众人脸色剧变,竞相传看,神情哀伤又无奈。信中写道,如今天下大变,然新帝宽仁,可当明主。愿弟子们摒除偏见,效忠圣上,莫负了为师一番苦心。
大家无法相信心中最是有气节的老师也向陆玖妥协了,可这笔迹又确实是老师的没错,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林相好本事啊,竟能说动了老师。”
林远望着那棺木,轻轻摇了摇头:“老师高风亮节,林远并未行任何哄骗,是老师自己,愿意相信当今圣上一次。”
府中静了,半晌才渐渐有了回应。
“罢了,既是老师的遗愿,学生自当尽力完成。”
林远点点头,最后向着众人一拜:“若真如此,林远明日早朝后,便在丞相府静候各位。”
“等等,老师给你信的时候,还说了什么?”
林远的脚步顿住,却并没有回头。
“他说,等真的到了治世的那天,让我们别忘了去他的墓前通告一声。”
火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寒月洒在院子里,落木萧萧,远处笛音凄婉,哀思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