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一个报复社会的结局(1 / 1)
董彦再次见到永宁,已是靖和二十年的初冬。
在前一年的晚秋,辽国入侵中原,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战事以大景的惨胜告终,完颜思昭身死,辽国内部,贵族夺位,这阵大乱直到数月前方才平定下来。新的辽帝为议和示好,将永宁送回大景。靖和帝加封她为秦国大长公主,封号之隆,胜过他同母的妹妹永懿。而后他整修了京郊的一处院落,赐予永宁,作为居所。
没有加封的仪典,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宴会。归国以来,永宁从未在人前露面,最初的风波之后,人们很快忘记这位苦命的公主,即便他们先前还议论着公主的自尽未遂。
年末,靖和帝向近臣透露,想要将永宁指婚给工部侍郎程守一。那人是当今太后的侄儿,一个欢场中沉醉流连的人物,贪贿多半也是有些的,不过头脑聪明,办事也利落得紧,靖和帝用他,倒也不算失察。
程守一家中姬妾甚多,是出了名的。这样的指婚意图,落在众人眼里无非是对程家的又一次恩赏。然而程守一对公主而言,不会是个好归宿,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得罪程家,太过不智,陛下的意图,足以决定公主的命运。
果然,数日之后,程守一上书求娶公主。
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同日,同为工部侍郎的董彦,也如是上书。
董彦在那次送亲之后,就被靖和帝赐了婚。他于治水一事有些兴趣,婚后常年辗转于各处河道,颇有一番建树,在民间声誉也极好。那位董夫人娘家姓施,小字佩珊,是个极温良贤惠的人,董彦与她相敬如宾,只是聚少离多,谈不上有多深的情分。这位施氏夫人三四年前染病过世,而后董彦不曾续弦,京中若论洁身自好,除去那同榜的宋盈,更无人能与他比肩。
董彦无家世可论,但说起来毕竟是嘉定二十七年的状元。古来状元籍籍无名者大有人在,这董彦偏又是个政绩斐然的人物,更不可等闲视之。他求娶公主的理由光明正大:昔年他是送亲使,公主如此不幸,他于心是有愧的。相较程守一所言的“慕公主贤名”,这理由要真诚许多。
上书的若是旁人便罢了,这董彦是足够匹敌程守一的,靖和帝便不好直接下旨将永宁指给程守一。
永宁便是在这个时候让人去请董彦过府。
她坐在水晶帘之后,董彦在十步之外向她见礼。
永宁问:“十五载未见,大人可还安好?”
董彦道:“有劳公主垂询,臣一切都好。公主……公主如今既复归大景,也请一切宽心。”
永宁道:“自当如此。”略顿了顿,言及正题,“今日我请大人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答允。”
董彦道:“公主但说无妨,臣自当尽力。”
永宁道:“我想请大人收回那封上疏,不要同程守一争了。”
董彦一怔。他知道永宁见他必定与此事有关,却没有料到永宁会愿意委身程守一。
“永宁如今,无非是个活死人罢了。既无法成为大人朝堂上的助力,也无力去做大人家中的贤妻。像程守一那样的一个人,其实很好。程家想要驸马的虚衔,而我所求,不过是一份不需含愧的安稳罢了。各取所需,再好不过。”
她的声音听起来总蒙着一层疲惫,再不是十五年前的清亮。董彦心中微涩,向帘内问:“公主当真这样想?”
永宁道:“当真。”
董彦道:“若是这个缘故,程大人和在下,于公主而言是一样的。”
永宁道:“不过我想选他。”
董彦不再强求,自袖中取出一物,上前几步,将那东西呈给永宁。“既如此,臣恭祝公主,与程大人百年好合。”
永宁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最后惨淡说道:“这东西,没想到大人还留着。”
缨络换过,不再是原来那根,但这根的颜色也已经旧了。
董彦道:“臣一直留着。”
永宁却也没有旁的话说,只道:“大人不想要了,就放在案上吧。”
董彦领命称是,收回有些酸痛的手臂,将那玉环放在身边案上,躬身一礼。“公主若没有旁的事情吩咐,臣便告辞了。”
永宁道:“大人珍重。”
近日阴雨连绵,董彦只觉得身上处处骨节皆在作痛。他的风湿由十五年前的那场暴风雪而起,其后为掩饰这不能为人所知的原因,他选择用无数个治水的日子加剧伤痛,从来无怨,只因他是真的动心过,十几年来,就只有过那一次。他敬重佩珊,可是他爱她。
腕间佛珠彼此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董彦觉得自己的步子有些踉跄。
但他还是坚决地离开,没有回头。
永宁在他走后才唤了念蓉进来,让她把那玉环拿给自己。
而后永宁吩咐念蓉:“让人去给宫里传个话。”
念蓉见永宁泫然欲泣的模样,不忍道:“公主又是何苦?”
永宁道:“我只能这样。”
她怎么会忘记董彦呢?
她一直想忘了他,可是忘了他,便没法活下去。完颜思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生得那样好的面孔,却是一副蛇蝎心肠。那些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日子里,若是不想到董彦,她绝无赖以苟活的缘由。绝望的感情在绝望中一步步加深,终于变成让她生有可恋的唯一维系。
可她怎么能拖累董彦呢。
她在完颜思昭发兵大景那日,从城头一跃而下,一心求死,却偏偏捡回一条性命。然而她的腰椎断了,从那以后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甚至便溺不能自禁。永宁在知悉真相的一刻就想要死去,但随之而来的,是归国的夙愿终于可以达成。
她想回来。就是死,她也想死在大景的土地上。
以及,她真的想再见一见他。
董郎……
在靖和帝颁下赐婚诏书之前,秦国大长公主永宁于宅邸亡故。
葬礼盛大,生前不幸化作死后哀荣。
董彦并不知道,她将他归还的玉环重新戴在颈上。
就如永宁不知,董彦唯一一次对施佩珊生气,是因为佩珊擅动了那只玉环,换掉了原来的缨络。后来佩珊拆掉那只旧缨络,用其中的丝线串了一串佛珠,正日夜绕在董彦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