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乡为客将谁依(1 / 1)
端午之后,入庐州,渡过淮水,再经寿州,至□□月间,永宁的车驾行至应天府。此处本是大景先祖龙兴之地,众人难免祭拜一番。再渡过济水、黄河,入相州时,黄叶已落。北地寒秋,萧杀肃穆,山峦之间,远望是满山金粉、间以玛瑙紫玉,走得近了,脚下踩着的也不过是黄色、红色、紫色的碎叶,残破与衰败,都逃不过眼去。因先前下过雨,这落叶陷入污泥之中,看上去益发不堪。
今年黄河泛滥,相州、邢州、大名府,先前几乎成了一片泽国,也幸得永宁他们走得慢,才没有被卷入这场灾难。而今大水已经退去,而灾民尚未全然安置妥当,一路行来,永宁见多了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难民,个个都是蜡黄的脸、略微佝偻的身子、瘦得见骨,黑发虬结成团,远远的就能闻见身上腐臭的味道。董彦并不是冷心冷面的人物,可是他们这一路所能用的银钱有限,后面还有长路要走,不能不打算得细一些,也就没有多少余钱接济。董彦狠了狠心,吩咐加快行程,只盼着尽早远离这人间地狱,让永宁少受些折磨,永宁却不答应,责令绕一点远,去大名府面见府尹,董彦的相劝没有让她打消念头,她认真道:“大人如果怕耽误行程,那这一趟路就每日行二百里,总该补得回来了。我今日纵然落魄,已经做不了多少事情,也必须尽一份力才算不枉。若是我没有亲眼见到这些灾民,我未必有这份心思,可是我既见到了,如果袖手旁观,只怕一生不得安稳!你就当做……这是我作为大景的公主,最后一次求你吧。”
天气已经转凉,路上走得急,又不算稳,永宁有些头昏,咬牙忍住,如期到达。因是大城,虽然四处都是流民,总也相对有序一些。董彦着人打听了,官府每日施粥两回,粥棚遍布全城,总有十几个。永宁知道自己的车驾太过显眼,下车与董彦、周康和念蓉一起,往一处粥厂走去。已过午时,粥厂前仍旧有长长的人龙,见永宁他们衣着干净光鲜,微微侧目,让开了一条路。施粥的小吏不清楚他们的来头,索性也当做没看见,照旧施粥。永宁近前看时,才发现粥煮得很稀,甚至掺有不少沙土。她正要出言责难,董彦已伸手拉住了她,轻声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永宁一挣,却没能挣脱,看董彦神色严肃,一时没有造次,乖乖随他退至一旁。
董彦道:“这样的粥,公主必定觉得不好,臣明白的。可是公主,如果发放的是公主认为合格的那一类粥,大名府的米粮,只怕根本支撑不到明年开春。”永宁道:“怎么会?!即便当真如此,皇兄必定会发粮赈济,他们不能这样对待百姓!”董彦轻叹道:“公主,国库有多少银子、官仓有多少存粮,只怕公主并不知道吧。黄河泛滥,受灾绝不只大名一府,此处更决计不是灾情最重的地方。纵然粮食足够,也不该先尽着这里。”
他娓娓叙述,声音沉稳,目光亦不起波澜。永宁怒道:“董彦!你有没有人性?你看看,那些人都饿成了什么样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他们不是你奏折上的一个数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董彦闻言,沉静与她对视,神色依旧平和,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又与方才不同,永宁的气势,竟然在他目光的包围中慢慢弱了下去。董彦问她:“公主看到的百姓是百姓,难道公主看不到的就不是吗?灾荒之年,几人可得温饱,能不饿死冻死,已经是万幸。公主,我大景当然可以让这一城之中的流民温饱,可是其他城的,我们要不要管?那些流浪路旁的,我们要不要管?公主尽可以责备臣不恤苍生,但是公主要臣赞同您的意见,臣绝不苟同。”
他满脸的义正辞严是作给谁看?他口中的仁义道德是说给谁听?永宁以为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却原来董彦这张好看的面容,和朝上鼓吹和亲的奸佞嘴脸也并无什么本质的不同。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还偏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原来他是这样的。枉费她始终敬重他,枉费她芳心暗付,为他掉过那么多的眼泪,原来这个人陌生得仿佛从未相识。
永宁脑中嗡地一响,脸色已是惨白,狼狈后退几步,伸手指着董彦道:“好!好!是我看错了你!我大景的状元,原来是这么一个冷血小人!你的大义,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董彦,你听好,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住下。灾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直到事情解决为止!”
眼见她是真动了气,第一个被吓坏的是念蓉,她扶住永宁,几乎是带着哭腔劝道:“公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啊。”永宁只当未闻,念蓉把目光投向周康,却见他正沉默而坚定地看着董彦,料想对公主的话也是不信服的了。
董彦一哂,道:“那么就委屈公主了。周兄,我且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公主这里,还请周兄多多费心。”说罢略一拱手,拂袖便走。永宁在他身后愤愤喊道:“谁稀罕你在这儿!趁早走了干净!”回头去瞧周康,也是异常的不顺眼,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找个住的地方,再给我弄一碗和他们一样的粥来!”
公主的脾气有几分倔强,往日也只有董彦和念蓉能劝得住,眼见这般情况,周康也没有其他办法。照公主的想法,驿站自然是不能住了,也不好请官府帮忙找住处,只得让她先回车上等候,自己硬着头皮去各家客栈碰运气。永宁才见过那些惨状,又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在车上哪里坐得住,待周康走远,领了念蓉,只让两个金吾卫远远跟随,在城中四处转转。越看就越觉得董彦过分,胸中怒火不减反增。
行至转角,永宁突然听得一声凄厉叫喊“不!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我!”那女子喊得撕心裂肺,让人心里一紧。永宁循声去看,见前面那户人家敞着门,外面很有些个围观的人。她个子小,看不清楚,从人群中挤过去,见那高门前跪着一个衣衫破烂的男人,门内有两个大汉,架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少女的衣裙脏乱,好歹还算完整,一张脸被擦得十分干净,看得出颇有几分丽色。少女虽奋力挣扎,总也逃不出那两个大汉的钳制,只是双手紧紧抓着门环,不肯就这样被拖进去罢了。那少女满脸是泪,不住喊着:“哥哥!你不能这样啊!”永宁看着她,忽然就想起自家遭际,眼眶一热,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几步,极响亮地说道:“放开她!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们好大的胆子!”
众人闻言都向她看过来,两个大汉也停了手,叉着腰走近。少女趁机逃出,跪在她面前道:“小姐救我!”那左首的大汉上下打量永宁一番,嘿嘿笑道:“哪里来的大小姐,这样不识时务。这里可是钱老太爷府上,想要惹事,也先掂掂自己的分量。”永宁本就是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当即道:“任他什么太爷,还能大过王法不成?你们竟这样猖狂!”大汉道:“王法?这姑娘的哥哥把她卖给了少爷,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犯了什么王法?”永宁问那男人:“当真是你自己要卖了你妹妹?”男子低头道了一句“是”,大汉趁机道:“这位小姐,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骨肉亲情,竟抵不过一块白银!永宁身子一晃,眼泪再也忍不得,向地上跪着的那个男子喊道:“自己的亲妹妹也卖,你还是不是人!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长!”那男子冷冷道:“我是不是人,那又怎样?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她饿死吗!”说罢抬头与永宁对视,一张脏污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熠熠生光,亮得让她挪不开眼去。“怎么会……总有别的办法。”永宁被这目光吓住,声音也显得软弱无力。那男子勾了勾嘴角,冷笑道:“看小姐的打扮,就是出身富贵人家,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苦处。我身无分文,靠着官府的一点救济度日,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尚且不可知,如何养得活她?我把她卖给高家少爷做妾,高家家大业大,总能有她一条活路。姑娘,你自己说,我是害她还是救她?”
永宁语塞,却是那少女道:“哥哥,你口口声声是为我好,其实还不是想要高家买我的几个银子?何苦在这儿假惺惺说这些话,也不怕咬到自己舌头吗?”男子苦笑道:“我是需要那些银子,可也没有你说得这样不堪。阿苓,你自己想一想,这一路,但凡能有一口吃的,我何时短过你?你是有志气,可是穷人家的志气,又值得什么?照这样下去,无非是我死了,你跪在路边上,求人施舍几个铜钱来葬我,那就真比这样来得好吗?”他说得凄然,少女被说中心事,涟涟哭道:“哥哥,你不要再说了……”
永宁还想责怪,念蓉却道:“小姐,你看看,这做哥哥的衣服那样破,瘦得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那妹妹却还能有完整衣服,脸上还能有些肉,可见他说的话是不假了。”眼前的兄妹抱头痛哭,永宁只觉得心里有一根线,被他们的哭声牵引着,扯得五脏六腑都跟着作痛。这少女的哥哥是要卖她,却是真的为了她好,她自己在这里替人打抱不平,然而正是她的哥哥,真的要把她卖到不见天日的地方。她竟是比这少女还要不幸百倍,又哪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可怜?
永宁端端正正向大汉行了个礼,取下自己头上的一支金钗,问道:“可否烦劳禀告一声,就说我想用这钗子,把这位姑娘买下来?”
大汉还未答话,已有一老一少两人,有说有笑向这边走过来。永宁定睛望去,那个年少的,不是董彦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