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1 / 1)
二
则平一家在绥化火车站转车后又经过一夜的旅途颠簸于次日清晨回到默仁的家,汤林铁路线上的四等小站青山车站,青山林业局局址所在地。这是个山环水绕美丽幽静的林区小镇。
在这偏僻的林区小镇上,没有接送旅客的公共汽车。则平一家扶老携幼,慢悠悠地走在通往林业局家属区的大道上。
则平是第三次来到这里,前两次都因为匆忙赶路对周围的景物并未留意。如今,陪着母亲不慌不忙地边走边看,觉得这里确实很美。
清清的汤旺河流到北山后转个大弯,改变方向,由东往西在小镇中间穿过,然后沿着西山脚下向南流去。飞架在河上的水泥大桥雄伟壮观,大桥全长二百多米,可并行两辆汽车,桥面上的护栏及桥两边人行道上的路灯搭配的整齐和谐,大桥把南、北两岸居民区连接起来。
小镇南边的青山河流急水浅,清澈见底。河水冲击在卧牛石上,溅起雪白的浪花,打着旋涡欢快地汇入汤旺河。架在河上的双曲拱水泥公路桥在青山的映衬下更加秀丽多姿。
挺拔高大的西山犹如矗立在西半天的巨掌,中间高峰丛立,南、北各有一个山峰与之对峙,又浑然连为一体,向南、北两个方向渐低,宛若正楷写的一个大大的“山”字。直通山顶的一条小路,像从山顶垂挂下来的褐色飘带。山上怪石嶙峋,山坡树木丛生参差错落绿荫遮天,是一片绿的世界。有几点报秋的枫叶像燃烧的火焰闪现在万绿丛中。
遍布在东山、北山上的人工林,片片深绿浅绿相间,为河山着上青春的底色。
蜿蜒的运材公路随山移水转,像条金链通向林海深处。奔驰在公路上的汽车像金链上的串珠,连接着八方门户。
建筑工地上飘动的红旗,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房屋,街道,一切那么宁静和谐又富有生机。
当默仁他们一行五人来到家门口时正是早饭时侯。默仁要和家里人开玩笑似的让二女儿晓红走在前面,看她是否敢进这个陌生的家门,同时也为了给家人一个惊喜。默仁父亲一家人正围坐一起吃早饭忽听大门响,怯生生地走进来一个小女孩,家人一下子就知道了,是默仁全家回来了。于是,一起迎出门来。
袁大婶拉着张大娘的手进了屋,让到炕头上坐下。默仁的妹妹默华接过则平怀里的孩子晓超来到袁大婶跟前说:“妈,好好看看你的大孙子吧”袁大婶接过晓超在小脸蛋上连连吻了几下,回过身对张大娘说:“头一回看见我大孙子,小家伙还挺胖的,多亏姥姥给带大的。”
晓红站在爷爷的膝前,老叔、二叔不断地向她问长问短。晓红的姐姐晓森自打十六个月以后就离开妈妈,在姥姥家和爷爷家住,如今已经七岁了,她看到爸爸、妈妈都回来了,再也不离开她了心里非常高兴,把自己心爱的积木、布娃娃等玩具都拿出来给妹妹、弟弟玩。
默仁的父亲袁志民是个面庞清瘦、个子不高的老人。他曾是林业局副局长,现已退休回家近两个月了。默仁的妹妹默华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也是这个家的当家人。由于哥哥默仁一直在外地读书、工作长期不在家,两个弟弟年龄又小,袁大叔整天忙于工作,袁大婶有严重的哮喘病,料理家务的担子很自然就落到默华身上。她性格爽朗,待人热情,干活儿麻利。今天,她为哥哥、嫂子的远道归来,为张大娘的初次登门,特意做了几个菜招待他们。
饭后,袁大叔领着两个孙女逛街去了。则平让母亲躺下休息睡一会儿。张大娘经过一夜的旅途劳顿再加上下火车后步行的路程,确实使她困倦极了,不一会就睡着了,真是年龄不饶人啊。
则平把儿子晓超哄睡后,她也似睡非睡地迷糊一会儿。虽然睡的不深,时间也不长,但她毕竟年轻,很快就恢复了精力。这时,她才仔细看看这个陌生的家。这是林区常见的一栋六户的新砖房,白灰粉刷的墙壁,红油漆的地板,干净、鲜亮。屋子里陈设简单,仍然是她前两次来时就有的两只水曲柳面的木箱子,一个写字台,一个交流收音机和两块大镜子,还有些瓶瓶罐罐等杂物。她走到院子里,记得上次来时这儿还是个广场,他们家原来住的地方新盖起了林业局招待所,他们家做为动迁户才搬到这里。
院子虽不大,但也打扫收拾的挺整齐。张大娘一觉醒来已是过午时分,她觉得歇过乏了,打算坐晚六点多的火车回家。袁大婶说什么也不让亲家母走,非要留她再多住几天。则平理解母亲要回家的急切心情,但又不能驳婆婆的面子,她折衷地说:“妈,今天就住下吧,明天再走,我和你一块回去,看看爸爸和妹妹。”张大娘不好再固执,她同意了。
次日,默仁把则平母女及三个孩子送上火车后,就忙着办他的事去了。
则平坐在开往伊春的火车上,心里非常高兴。伊春是她成长的摇篮,是她梦魂牵绕的家乡啊。
她在省城读书或在异乡工作的日子里,每当工作之余,节假日之际,有多少回默默的思念家乡和家乡的亲人。她知道家乡是个依山傍水偏远的林区小城。无法与现代化的大都市相比,那里没有现代化的大工厂,没有热闹的大商场,没有宽阔的马路,没有鳞次节比的高楼,没有闪烁的霓虹灯。但是,她思念家乡的汤旺河,那清清的河水为她洗涤过多少衣裳;她思念家乡的南山坡,那常青的松林,碧绿的青草,更有那一簇簇火红的达子香,开满山峦、河谷,如云如霞,多使她难忘啊。如今,她像一只归巢的小鸟,飞回家乡,常伴在母亲身旁,心里怎能不高兴呢。
列车在小兴安岭的群山中穿行,远山淡蓝,连绵逶迤。近山似绿色波涛汹涌奔来。阳光下,汤旺河水波光粼粼,像一条蓝色的绸带,把山峰之间连起来。缓缓流动的河水带着林区人民淳朴而浑厚的感情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铁路两侧绿草如茵,山花争艳。一丛丛柳兰扬起一串串红花在微风中摇曳,像对列车上的旅客致意。路旁时而闪现出几棵高大的红松,像巍然守卫着家乡的哨兵。他战胜了狂风暴雨的袭击,接受了烈日严寒的考验,耸立着高大的身躯,抖擞浓密的枝叶,是那么苍劲挺拔。红松啊,是伊春的象征,是家乡的骄傲。这使她想起在大二上《树木学》课,老师讲到松科、松属的红松时说:
“红松生长缓慢,材质优良。全球现存天然林面积很少很少,仅在我国东北小兴安岭尚保存一点成片的天然林。也是世界上唯一的红松天然林。”从此以后她才理解人们把伊春称为“红松故乡”的含意了,她曾在日记中写到:“我爱红松,爱红松那种挺拔向上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品格。我爱家乡,爱家乡大自然的美,美的自然。我更爱我从事的林业事业,艰苦豪迈。”则平心里翻腾着,眼睛一直望着车窗外。她多想面对家乡的山山水水大喊一声:“家乡啊,我回来了。”可是她不敢,她怕被周围的人笑为是“疯子”、“精神病”。她只能把这种激情深埋心底,这也是她要为家乡再添新绿的无声誓言。
则平同母亲回到伊春的家,她推开那扇熟悉的木板门,看见父亲一人正在屋前的小菜园里绑缚南瓜架上的南瓜。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工人,张克然老人辛苦操劳一辈子,退休在家也闲不住。屋前这块不大的小菜园种满了各种小菜。黄瓜架、豆角架、南瓜架整整齐齐,果实累累,一派丰收景象,院子里的家什、杂物都放置得井井有条。则平看见父亲脸色红润,可头发全白了,身板还硬朗,只是岁月这把刻刀又在他额头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则平看见父亲心里既高兴又难受。
高兴的是刚才那种“近乡情更怯”的担心总算放下了,难受的是父亲比她三年前那次回家时又老了些。则平深情地喊一声:“爸爸”,张大伯听见女儿的呼唤声先是一愣,随后转过身来看见老伴和大女儿及外孙子、外孙女回来了。于是,他一边高兴的答应着,一边放下手里的活计往园子门外走,同时问到:“全家都搬回来了吗?”
则平笑着答到:“是呀,爸爸,我们全家都搬回来了,连家用的东西都发运回来了。”
张大伯笑着对老伴说:“这回你可在闺女家住个够儿,以后离的近了,用不着你牵肠挂肚的惦记她们了。”
则平接过话说:“以后我能经常回家,常来看你们。”则平拉过来二女儿晓红说:“快叫姥爷”
晓红怯生生地叫一声:“姥爷”
张大伯高兴地答应着,边走进屋里,拿出苹果、糖和饼干给孩子。他简单打听一下搬家及旅途情况后说:“你们都歇歇吧,我上街买点菜去。”于是,他打开小木箱,拿出一个一个黒色人造革提兜,从里面拿出钱和肉票等,穿上那件则平熟悉的黒上衣走了。临走到大门口时忽然想起点事似的回过头说:“张全这几天开会去了,则敏一会儿就下班回来了。”
则敏下班回来看见妈妈、姐姐和外甥、外女都来了,非常高兴。姐妹俩一边唠嗑一边做好了这顿颇为丰盛的晚餐。有炒青椒、炖豆角、炝芹菜、午餐肉等。张大伯品尝着女儿特意为他带来的《滨洲大曲》说:“不错”,这是则平家的团圆饭。张大娘不断地给孩子们夹菜,看他们吃地很香,她自己没吃多少就觉得饱了,这是高兴的。看到一家人又像女儿未出嫁前那样团聚了,又多了三个外孙、两个外孙女。孩子们各个健康活泼。则敏家的那个大外孙比她去年离家时又长高了许多,他那虎头虎脑顽皮的样子,真让人打心眼儿里高兴。
晚饭后,则敏收拾着碗筷,则平在屋前的南瓜架下哄着小孩子玩。不经意中,她看到妹妹的眼角已经爬上了淡淡的鱼尾纹。她印象中的小妹妹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她心里默默地感叹光阴的迅速,为了让年迈的父母能安度晚年,妹妹比自己多操了多少心,多受了多少累啊,岁月的风霜怎能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呢。想到这些,则平为自己没能尽到长女的责任和义务感到不安和自责。常言道:“大恩不言谢”,则平对妹妹从来不说什么,她只是按月给父母寄生活费,每逢回家时为父母和妹妹带点他们喜欢的东西,以此寄托她对父母、妹妹的一片深情,也扶慰自己那颗不安的心。
则敏在市石油公司工作。她个头比姐姐高,身材苗条匀称,细长的黒眉毛,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嘴唇,落落大方中又有几分俊逸。她要和母亲一起里里外外的操持家务,还要带好自己的两个孩子及姐姐家的晓森。如果一旦哪个孩子生病了,她就得请假,跑医院,带孩子看病、打针、护理直至痊愈。尤其是为这个小外女她没少操心,但从无怨言。
则敏平时爱看书,不论是中外名著,还是期刊杂志,甚至连“小人书”她都挤时间看,还能写出能见报端的读书心得。
她喜欢美术,爱画画。有时画出自己满意的画便挂在房间欣赏一阵子。她家炕厨上那幅《风雪大别山》虽说是她的临摹作品,但也有她的创意,画出了风雪迷漫的意境。
她爱运动。她十三岁以前是男孩子的打扮。穿男孩衣服,剪男孩发式,经常和男孩一起玩滚铁圈、玻璃弹子、打冰嘎等,至今还保留两张那时男孩打扮的照片。这也培养了她争强、好胜、不服输的性格。她平时说话、办事都比姐姐强。只因生不逢时原准备一九六七年高中毕业考大学,还没到毕业就开始了那场“□□”,中断了她的大学梦。随后就去“上山下乡”,到农场劳动锻炼,一去就是三年。在农场期间,她吃苦耐劳,待人热情朴实,深得领导和群众的信任。有一次推荐她去上大学,她考虑再三主动让给了别人。原因很简单,主要是家中父母年迈无人照顾。
她想:如果自己上大学走了,离家远了,一学期只能回一次家。姐姐又在外地工作,家中年近七旬的父母平时买粮、买菜、买煤都有困难。如果她在农场每个月可以请假或者利用公出机会回家料理一下家务。这样,她自己思想斗争之后,也没和家人商量就决定留在农场。一年以后,伊春师范学校(属中专)招生时领导和群众又推荐了她,这次她毫不犹豫地来上学了。因为这回离伊春近了,能经常回家帮爸爸、妈妈挑水、买粮、劈柴做家务了。则敏为了照顾父母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有的同伴为她婉惜,可她在父母和姐姐面前从未抱怨过一句。则平深知妹妹为这个家付出的代价,她从心里更加敬重妹妹,体贴妹妹了。
姐妹相见,话儿多得像抽不尽的丝,扯不断的线。工作、学习无所不谈,古今中外无所不讲。既回忆童年趣事,也涉及到对现今某些问题的认识。说到高兴时哈哈大笑,难过时都沉默不语。父、母亲看到姐妹俩在一起的那股高兴劲儿,似乎也被感染了,生怕打断她俩的谈话,细心地照看着孩子们。则平听妹妹说,她高中的同桌,好朋友范丽也从哈尔滨回来,住在她弟弟家里。
第二天,则平抱着儿子去看范丽。范丽家住在大修厂的道北,是林区开发初期建的,也是当时最好的红砖房那儿。读高中时她俩经常在一起做作业,也常去范丽家玩。范丽的父亲是位和善慈祥,有学问的工程师,曾为大修厂的规划设计,建筑安装有过一定的贡献。如今这位老工程已经谢世,范丽的母亲去沈阳她大哥那里定居,现在是范丽的弟弟范阳住在这里,也是范丽的下榻处,她是出差回来的。此刻,她正在屋里整理东西,准备明天返回。
她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做梦也没想到竟是好朋友则平抱着孩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则平也看到眼前的这个范丽已不是当年那个梳两条长辩子系蝴蝶结的姑娘了。那白皙的面庞,和善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依旧没变,只是眼角爬上了细细的鱼尾纹。齐耳的短发,修长的身材,穿件白的确良长袖衫,袖口随便的挽两下,浅灰色毛料裤长短恰到好处,通身显得朴素大方,端庄秀气。两个人都愣了那暂短的一刹那,范丽先说:“哎呀,则平,是你呀,真没想到,快进来,坐下。”
则平说:“是呀,我也没想到,这次回家能见到你。我们已经八、九年不见了,我们都变了。”
范丽伸手去接则平怀里的孩子边说:“谁说不是,我们都变成孩子妈了。快让我看看,几个月了?呀,真俊,好漂亮的小伙子。”小孩子认生,直往则平这边挣,则平赶紧接过来。范丽拿来苹果、饼干、奶糖来哄他,又为则平沏上一杯热茶,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则平说:“我和默仁刚把工作调转过来,搬家到青山林业局,我还没去报到呢,这是回来看我爸爸,明天就要回去了,听说你也回来了,赶紧来看看你。”
范丽说:“真没想到你来,看到你真高兴。”
则平说:“自从你毕业走了以后,我们整整八年没见面了,头两年还通信,后来工作忙,家务事多,手也懒,信也不写了,联系断了。只知道你在军马场,还听说、、、、、、”她本想问问范丽的男朋友佟巨峰牺牲的情况,又怕触及范丽的痛处,就欲言又止沉默了。她知道他俩是大学同班同学,她们都很熟悉。在一九六八年一月他俩毕业离校前夕,曾到林学院来向则平与默仁辞行。但则平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佟巨峰牺牲时他俩也没结婚。
范丽心里明白则平想要问的话,就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天就是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因为我们难得有机会在一起说说心里话。”
则平说:“我怕你难过。”
范丽说:“没关系,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哎,那时候如果有你和我在一起该多好。”
俩人都沉默了,范丽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一九六八年一月我们毕业离校后,被一起分配到军马场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我们原打算先工作几个月攒点钱,等国庆节时结婚。那时全国的政治形势是不断发表□□的最新指示,举国上下一片红色海洋。一边狠批“走资派”,一边彻底清理阶级队伍。
我们军马场地处东北边境地区,是反修前线。清队工作要求更高,更严,更细。佟巨峰是一九六六年初在学校时发展的预备党员,后来开始□□,校党委都瘫痪了,直到毕业也未能转正。即使这样,他结婚登记也必须经过当地革委会的有关部门审查同意才行。
偏在这时,我父亲在清队时又出了问题,解放前有三年历史不请楚,找不到当时的证明人。这样,我俩的婚事就搁下了。这对我打击很大,思想包袱沉重,身体健康情况也越来越差。本来就有胃病的根儿又新添了神经衰弱。每天吃不好,睡不着。一向瘦弱的身体更差了,体重不足八十斤。
刚开始我还能坚持参加劳动,后来病情严重不得不住进医院。同时,巨峰也面临两种选择。要么,中断两人的关系;要么,放弃以后预备党员转正的希望。他毅然选择了后者。他几次拒绝了我提出的中断关系的要求,他不怕压力,不怕白眼,经常坦然的去看我,送去他托人从外地捎来的药,四处打听治病的偏方,鼓励我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心,不断地去安慰我。
在一九六九年新年来临之际,他给送我的礼物是一个装祯精美的日记本。他在日记本的菲页上工整地抄写了普希金的一段话:“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我在鼓励和期待中迎来了一九六九年,也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年。这年三月初,我父亲来信说他那三年的历史搞清楚了,不算历史问题。巨峰曾乐呵呵的拿着信向当时的场革委会负责人汇报,并要求组织给函调证实。
后来一切都很顺利,当我们沉浸在对未来幸福的憧憬中,已分别写信告诉家里,准备“五一”回家旅行结婚时,想不到,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在庆祝中国□□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的第二天,正是北方的四月春寒抖俏雨雪无常的时节。那天清早起,天阴沉沉的,阵阵飘着不大的雨夹雪。佟巨峰他们连的生产任务是负责为营部基本建设运送木料。巨峰是副连长,他带领两个班的人往汽车上装木头。
这个活已经干三天了,本来有几个人已经有点坚持不住了但又不敢说,怕人说臭老九太娇气,都硬撑着。这两个班的人都是省内、外各大专院校的毕业生,分配到这儿接受再教育的。他们多数人在校期间都参加过各种短期劳动实践活动,他们都有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经历,有的插过秧,锄过地,割过麦,唯独没干过抬大木头装车这样的累活。巨峰了解大家的这种情况,这天早饭后,他去找连长,没找到。
在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连指导员,他说:“指导员,我打算让装车的人休息一天,大家太累了,我去找连长想和他商量一下,没找到,指导员,你看行吧。”
指导员说:“碰到你正好,要不我还得特意去找你。刚才我接到营部领导的电话通知,指示我们抓革命,促生产,以提前完成木材装运任务的实际行动向“九大”献礼。”
巨峰补充一句说:“你看今天这天,小雨加雪,跳板滑,不安全。” 指导员说:“这个季节,没多大的雨雪。具体困难想办法克服一下吧,这可是一项政治任务呵。”说完在巨峰的肩膀上亲切的拍两下,转身走了。巨峰像被风噎了一样,不语了。呆呆地在那里站一会儿,就又带领两个班装车去了。
上午,很快装完了第一车,当第二车刚装到过车箱板时出事了。
师大毕业的李帆过去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来农场劳动锻炼后病情已经减轻许多。因昨晚为庆祝“九大”的召开都集中到二公里以外的营部开大会后,又绕营部一圈进行□□庆祝,等回到他们的住处已午夜时分,过度兴奋的李帆又失眠了,根本没睡。
早饭后上工时他觉得头昏沉沉的,大家都干活他也只好坚持。当他从汽车跳板上下来无精打采的走在汽车左侧时,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在车上的张洋把中间的一根木头调正时,这根木头的大头碰动了左边那根比它细的椴木,因为清晨的小雨雪,椴树皮湿滑,这根椴木顺势往下滑下去,眼看就要砸在李帆身上,他并不知道。远处有人喊:“李帆,危险”,这时巨峰已经走过危险区了,当他听到喊声一回头见大势不好,敏捷地一个箭步冲过去,使劲儿地推开李帆后,他却被砸倒了。
等我听到消息,一路小跑赶到连队卫生所时,虽经医生全力抢救也不行了,他再也没有醒来。第三天,巨峰的父亲和妹妹从家乡赶来,参加了军马场为巨峰举行的隆重的追悼大会。这位善良、朴实、坚强的老父亲,没提任何要求,在连队住三天就带着儿子的遗物回去了。
在临走的前一天傍晚,我陪着老人家又一次来到巨峰的墓前,来向儿子作最后的告别。老人家蹲下身来,双手扶摸着墓碑,口中叨念着儿子的名字,号啕大哭一场,他妹妹和我都只是哭,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巨峰他哪里知道,亲人们在悲痛地哭泣着,任凭泪水不住地流淌,滴落在尚未返青的草叶上,滚落在尚未跑尽冰排的江水里。悠悠不尽的黑龙江水,像是人们对他不尽的思念……
那时侯,对于佟巨峰的死,谁能说什么呢。说他是不敢坚持自己意见的胆小鬼吗?不是。上级给的政治任务,他怎么敢违抗,况且他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说他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死得其所吗?其实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请。怨他自己吗?不能。他是为了兵团战友的生命。
怨车上的张阳吗?不能,他并没有去动那根椴木是因为滑才滚落的。那么谁是这起事故的责任者呢,这种违反安全生产规程的事故涂上政治色彩之后,根本就无人敢追问了,留给人们的只有惋惜和悲痛。他的同学和战友深被他舍己救人的行为所感动,纷纷写出诗歌、散文,用广播、黑板报、墙报等形式来歌颂他的英雄事迹,追述他短暂的一生,掀起一个学习佟巨峰的热潮。
由兵团党委追认他为中国□□正式党员,由省革委会有关部门授予烈士称号。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激动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这件事也像淡淡的轻烟一样飘去了。然而,他的死给家人带来的伤痛却是终生难已愈合的。
巨峰的父亲在临走时站在汽车前含泪对我说:“你也早点成个家吧,不要再想他了。”然后转身大步跨进汽车里。我哭着向开动了的汽车招手,直望到吉普车拐弯后消失在远处的树丛中。
巨峰牺牲后,我病了住院一个多月。出院后就经常到巨峰的墓地去,一个人坐在墓碑前,静静地回忆几年来我们相处的一幕幕。常常想起他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矫健的身影;常常想起他在全院文艺汇演时那一曲“马儿啊,你慢些走”的嘹亮歌喉;常常想起在校园林荫道上的散步,在松花江中的畅游;在□□中大辩论时的争论,在大串连时一路上的关怀……
我觉得这样对自己是一种寄托和安慰,别人说:“这是一种折磨”,经常是李帆在附近徘徊。有时看天快黒了,就前来劝导,陪着一起回去。他处处的关怀、安慰、体贴,还有我们对巨峰的共同怀念,终于使我们走到一起了。当一九七0年凡在农场、兵团劳动锻炼的大学生重新分配时,李帆回到哈尔滨市一所高校任教,我也分配到哈市的一个研究所工作。现在我们不满四岁的小女儿由李帆的父母照看着。
则平深为范丽的不幸遭遇而难过,又为她重新得到幸福而高兴。
则平说:“我这一来,又惹你难过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珍惜今天的幸福吧。”
范丽说:“过去的事哪能那么轻易地就过去呢,苏轼不是在一首词中说“不思量,自难忘”吗,更何况我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总能想起他。”
则平心想:是啊,人生的初恋是难忘的,初恋的悲剧就更是刻骨铭心了。这件事在她人生的岁月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就像树木年轮中最中间的那圈髓心一样,虽然他不会再扩大,但永远也不会消失。
范丽说:“有时看电影或读小说看到爱情的悲剧时,就常常想到巨峰的不幸,不知不觉中潸然泪下。自从有了孩子后,常去李帆父母那里过星期天,一家人正高高兴兴地逗孩子玩时,我会突然想到巨峰的父母如今怎么样了,他们该多么想念他们的儿子呀。
顿时我心里刚才那种欢乐情绪一扫而光。就赶紧找个借口退出去冷静一会,免得被家人发现。李帆和他的父母都很善良,体贴人。一九七五年李帆和父母商量把巨峰的母亲请来到哈尔滨医科大学去治治眼睛。经几次邀请之后,巨峰的母亲在女儿的陪护下来了。
李帆的全家忙开了,动员一切可能的关系,联系住院排床位,找名医给检查、手术,术后轮班去护理,从家中送去可口的饭菜,水果及生活必需品,结算了住院期间的全部费用,预定火车票,把母女送到回程的火车上。经过这次手术,摘除了白内障,效果很好,老人的视力明显恢复,解除了老人失明的痛苦。
李帆觉得无论如何也报答不了巨峰的救命之恩。我也觉得能为巨峰的母亲做点事,对失去爱子的老母亲是一点安慰,我也减轻点心中的痛苦。”
她们俩正聊着,范丽的弟媳于丹回来了。她和则平打过招呼,一边麻利地系上花围裙准备做午饭,一边抱怨伊春的生活条件太差,去浴池洗澡也得排队,足足用去一上午的时间。则平起身抱孩子要走,范丽拦住说:“不行,你别走,咱俩的话还没说完呢,这一上午光听我说了,你还没向我汇报呢。”
两个人都笑了,于丹也过来说:“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多在一起说说话,一会儿,也尝尝我的手艺。”则平觉得盛情难却,便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听你的了。”
则平说:“咱俩也帮助干点活,摘摘菜吧。”
范丽说:“行啊,咱俩边干活儿边聊。”随后她去厨房拿来一盆油豆角和芹菜。
则平的儿子已经困了,则平放下他轻轻拍几下就睡着了,两人重新坐下边摘菜边聊起来。
范丽问:“这几年,你俩过的怎么样?”
则平说:“我们过的平平淡淡,既没有大的挫折,也没有什么成绩。”
范丽说:“平常也好,总比我遭受不幸强。”
则平说:“那倒是,不过,你不知道我去报道时的那个沮丧劲儿。我下火车后一看那环境,心都凉了。在滨北铁路线的终点站,一个没有一条像样街道的小镇上,几座破旧的砖房是林业局的局址,周围还有几座帐棚,竟是林业局基层单位的办公室。而我要去的地方是离这很远的一个森林经营所。办完报道手续后,在几个热心人的帮助下又经过一番周折才搭上一辆运送粮食和商品的汽车来到这个偏辟的小山村。
这里只有百十户人家,交通不便。讷谟尔河从村子南边流过,雨季河宽有一百多米。河上没有桥,汽车、马车只能在水浅的地方趟水过,行人由一条木船摆渡。过河后再走四十里山路到达一个部队农场,从这里搭乘公共汽车二小时后到达离它最近的县城北安,从这再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林业局局址处。
冬天,交通稍便利些。经常有林业局运输木材,运送粮食的汽车可以为来往的行人捎个脚,免去四十里山路徒步之劳。但多数时侯是车少人多,尤其是驾驶室的座位有限,我们平常百姓根本不敢奢望,为了探家、办事赶路,冷冬数九坐在敞车上是常事。
通常是几个人挤坐在一起,每个人都是带着大狗皮帽子,围上厚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穿棉大头鞋,棉大衣或皮大衣等,个各全副武装,那也扛不住刮脸的老北风,脚冻得钻心的疼,等到下车时几乎不会走路了,那个罪真是受够了。”
则平接着说:“我去了没几天,由经营所的调度员告诉我去粉坊捡土豆。这是生产制做粉条的第一道工序,而且只有我一个人。在粉坊的最西头,面对比半间房子还大的土豆堆,我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一个一个地往筐里捡土豆,挑出其中的烂土豆和石头子。
这样日复一日简单重复的劳动着,直到来年春天四月末才结束。这期间,我心里很委屈,思想也很消沉,但又不敢流露。我陆续收到几个同学的来信后才知道,他们那些在农场劳动锻炼的同学,虽然同学人多不孤独,但干活劳动强度大,全是军事化管理。每天要出早操,外出办事请假按小时计。对比之下我比他们自由多了。”
这时,于丹已经做好了午饭。范丽的弟弟范阳也下班回来了,准备吃午饭,中断了她们的谈话。席间范阳说:“若不是姐姐从哈尔滨带来的红肠,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则平姐的。”
则平说:“范阳太客气了,这已经够丰盛的了。”
这样几个人边说边笑着用完了午饭。
饭后,于丹很认真地问则平:“张姐,你不是学林的吗,怎么到粉坊捡土豆了呢?” 则平笑了说:“我是一九六八年九月份毕业离校的。这之前《人民日报》转发过《文汇报》的一篇调查报告并发表了评论员文章。文中的大意是:经调查认为,在工作实践中,大学本科毕业生不如专科毕业生;专科毕业生不如中专生。要求大学毕业生一律到工农兵中去接受再教育。我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去报到的,林业局政工组的负责人说:“都先下去劳动锻炼,时间不定。”我还跟人家谈什么专业啊。
于丹又问:“张姐,你一个人一天到晚捡土豆时,不感到枯躁、寂寞吗?”
则平说:“是很枯躁、寂寞,我没办法,也很无奈。很大的一栋房子里,制粉的工人也不多。我捡土豆是在最里间,我只是在进、出时和工人师付打打招呼。干活时,离我三、四米远处有两个男工负责洗土豆,和他们搭话拉家常的时侯也不多。我常常是靠想念家乡、想念亲人、想念同学,回忆往事来打发时间,在校时的理想、抱负都化为泡影,对未来一片茫然。”
于丹又问:“张姐,你冬天捡土豆,那夏天干十么?”
则平说:“夏天,我是结合专业参加劳动。实际就是看苗圃地。那个苗圃很小,那时没有新播、换床等生产任务,只有一点留床苗。我的任务是拿一根自制的鞭子,用它赶鸟,赶鸡,赶猪,赶牛羊等,更是要看着前来玩的孩子们,免得他们淘气弄坏苗木。我每天这样在苗圃地里来回遛达着,渡过漫长的夏秋季节。
那时,我始终是独立作业,平时很少和大家来往。只有在食堂吃饭或所里开会的会前或会后有时和别人聊聊。我与小学校的五名带课女老师住在一起,平时相处也很融恰。
每当学校放寒、署假时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名妇女主任两个人了。这时,如果她再出去开会有事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进出宿舍,真是孤独寂寞极了。有一次夜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风吹打着外面的什么东西乱响,吓得我既不敢去看,又睡不着觉,索性披衣看书坐等天明。
有时,我一个人漫步到河边小渡口的老柳树下,去看上船、下船的行人,或者去看日落西沉时的晚霞。天上的火烧云把河面照得通红,波光粼粼。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绿树,都被染成淡淡的玫瑰色。
袅袅升腾的炊烟和不时传来的鸡鸣犬吠,充满诗情画意的小山村景色美极了,但丝毫不能减经我思想上的苦闷,反而更加想念家中的父母亲人。
天色渐黒了,回到宿舍蹲在灶前烧热土炕,默默地边添柴边看着灶膛里闪闪发光的火焰发呆。自己心里的苦闷无处诉,纷乱的思绪理不出个头。
有时想,如果大学毕业生始终这样接受再教育,那么今后我们国家可以不办大学了。可是□□他老人家又在最新指示中说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新型大学究竟什么样,为什么我们这茬人就这么倒霉,苦读寒窗十几年,多少掌握点专业知识,到头来成了知识越多越反动。
按照这个逻辑,难到我真比同屋住的小学老师反动吗?不是,不是的。百思不得其解,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有多少回这样渡过难捱的夜晚。
范丽问:“默仁的情况怎么样?”
则平说:“他的情况也不比我好多少。他被分配到一个很大、很有名气的军工企业。一下子来了从全国各大专院校毕业的学生几百人在这里接受再教育,均由厂劳动工资科分配到各车间班组顶岗劳动。
默仁被分配到成品车间,每天用手推车运送沉重的木箱,天天累得筋疲力尽。我们是一九六九年春节时回家结婚的,一直两地分居。他不好请假,不能常来看我。
我苦于四十里山路之劳很少去看他。直到一九七0年春,我从森林经营所被调到林业局营林科。这年末,他调到我们林业局机修厂工作。这时我俩专业也都对口,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家。”
则平觉得时间不早了,就对范丽说:“我们俩要说的话太多了,还是以后在信里接着说吧。”于是,互相记下了新的通信地址,告别范丽和她的弟弟、弟媳走了。
则平因为惦记工作分配的事,在母亲家里只住三天就回到青山林业局的婆婆家了。
在她回来后的第二天下午,当她和妹妹默华在院子里聊天时,突然从大街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主席逝世的消息。空中低回着阵阵哀乐,人们纷纷佩带上白花、础T谡饩俟吹娜兆永铮磺姓9ぷ鞫纪O吕戳恕R虼耍湍使ぷ鞣峙涞氖戮驮菔备橄吕础�
默仁的家离林业局的职工俱乐部很近,那几天没事时,则平就抱着孩子到俱乐部附近去,站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看个各单位、部门、群众团体送去的悼念□□的花圈。
各种个样的花圈,大小不同、花色不同,出自不同人的手,但都凝聚着同样深情的哀思。看着这些,则平心里有些难过,她刚来待分配,没有具体工作单位,不能参加集体的悼念活动。直到九月十五日下午三时,在北京□□广场举行□□主席追悼大会时,她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向着□□逝世的北京方向,深深地三鞠躬,以此来表达她对□□他老人家的哀思和怀念。
她这个五十年代的红领巾,六十年代的共青团员深深的懂得:是□□,□□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领导中国人民经过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斗争,才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是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使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人。
是党和人民把她这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女孩子培养成具有一定专业知识的大学生,成为国家的建设者。如今,她这种朴素的阶级感情,发自内心的对党和□□的热爱,只能用这深深地三鞠躬表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