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番外二(1 / 1)
这个冬季学期,方忆杭周四的最后一节课于上午十一点五十结束。期中考刚过,他给了全班一个未了结的了结,提前半小时下课,人人都很高兴,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
方忆杭穿过一小片松树回到他们的建筑,天气很冷,喷泉池上蒙着一层薄冰。他回到办公室,取下围巾,新入职的韩裔女同事敲门,笑着探过头问他:“我们几个想下课邀请你去喝一杯,我想知道你能一起去吗?”
方忆杭讶然了刹那,他很快温和地笑起来:“嗯,我很乐意,这真的是个荣幸。可惜的是——”他眼里满是笑意,看着桌面手机上的日历提醒,诚恳地说:“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我订的机票两小时后起飞。”
同事长开嘴,倒不是意外于方忆杭结婚太早。他从未掩饰过无名指上的婚戒,而无名指是很多人看到他后第二眼有意望的地方。她举高双手Wow了一声,由衷地道:“你的妻子非常幸运!”
“我的丈夫,”方忆杭把大衣搭上手臂,友善地纠正,又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笑了:“他前段时间时常抱怨为什么他会变成不得不去遛我们的狗的那一个。”
他们原本没想到结婚,因为本就不差一个仪式。和深爱的人朝夕相处,是否宣誓盟约,都处在无休无止的热恋中。
这件事最初还是因为露西,夏淇淇姑娘在投向美帝后再一次被韩扬蒙蔽,认敌作衣食父母,韩扬的诸多事,包括FB账号交由她打理。她一次顺手在编辑时将韩扬与方忆杭的关系选为订婚,方忆杭接到韩扬的账户发来的申请,反射性点了接受,于是这件事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那位Joyce教授当时已经成为韩瑾的合法丈夫和韩扬的in-law,秉着星战迷的同志情谊,Daniel头一个对方忆杭发来祝贺。他给了方忆杭一个OMG和足足三行的感叹号,夸张地惊叹:你们上周见面时可没说要订婚!所以下周见面我们要期待一个订婚party而下下周你们就该偷偷注册结婚对我们宣布婚礼日期了吗!
韩瑾尚在观望。
方忆杭想想,发了条信息给韩扬解释。韩扬的回应异常简洁,他说他会处理其他一切,只要方忆杭希望这件事发生。
一切的发生因此顺理成章。他们宣布订婚。露西在YouTube上载了几个月前方忆杭唱歌的视频,方忆杭在唱歌,露西举着老式手持摄像机拍摄。韩扬联合了几个方忆杭的手下败将,终于在□□上打败他,落败的结局就是当着众人唱歌。
方忆杭选了Sandra Boynton的《Your Personal Penguin》,一首又老旧又可爱的歌,那些陷入爱情的摇摇摆摆的南极绅士的独白。他唱着“我很喜欢你,你风趣又和善,所以现在让我解释,我心里对你的爱”,唱着“我想做你的私人企鹅,走在你身边,我想做你的私人企鹅,和你旅行到遥远宽广的地方,这里和那里和任何哪里,永不分开”,唱着“看看我的翅膀,刚好拥抱你,我想再一次告诉你那些我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唱着“别的企鹅看上去一只企鹅冰天雪地里也能过得不赖,但如果我能成为你的,你能成为我的,我会感觉这小世界双倍的舒适和温暖”。
方忆杭能正正经经地唱这种歌,可他一边唱,周围的人一边笑到流泪。露西一面笑,一面端着摄影机的手臂都在抖,她勉强站在东倒西歪的几个人中,攀着正头痛的韩扬,说:“他好可爱,真的,学长,太可爱了,哈哈哈哈,可爱死了。”
那是韩扬又一个生日以前,方忆杭为他筹办每一个生日,仿佛是想加倍补偿他过去没得到的东西。那一次韩瑾也到了,她的儿子将在大学演奏他的小提琴。方忆杭邀请了她。他在韩扬不知道的情况下雇佣了party策划和承办人,邀请了所有他的亲密朋友,选择定制蛋糕和装饰酒会的花束。那是一个,像玻璃球里的水晶城堡般盛大而精致的惊喜。
韩瑄心情颇微妙,她认为韩扬过了这种年纪,但方忆杭的做法让她错觉她三十几岁的弟弟是个才几岁,被宠坏了,需要人取悦的臭小鬼。当看见韩扬走进别墅大门,从草坪中走来,方忆杭做了个请大家噤声的手势,在一片屏息寂静里,韩扬推开大门,被“Happy Birthday”的呼声弄得手里的文件差点跌落在地,大厅被花与雪,纷飞彩带充满,善意的哄笑声下一刻几欲掀翻屋顶。
站在左右两侧白色浮雕螺旋楼梯上的朋友们拿着酒杯和礼物,起哄将这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的方忆杭推出,他轻声说:“生日快乐。”耳中听到催促他赠出礼物的呼声,脸颊也发红,那可不是因为酒醉。
他那时二十六岁,他们在一起近三年。那是很充实很完满的三年。韩扬大概感觉到他将要做出的表示,站在门口的地毯上等待他。
韩扬看着他,人群花束作为背景,色彩缤纷,但他只看到方忆杭,他肤色偏白却明亮的脸庞,他温柔有神的眼睛,他在最好的年纪。他与他相伴,走入最好的年纪。青涩的少年气一点点酝酿成熟,被更深地向内收藏转化,变为一种内在的特质,像一种独特珍贵的酒,味道在待人处事中无声无息渗透出来。使人安定,使韩扬在看见他,感受到他,听见他的声音时,面对的再艰难棘手的事态也能转为柔顺。
那天方忆杭穿得很正式,尽管他的着装风格一惯经典,却从不乏轻松。这天他总觉得领口太紧,调整半天后,还是做了可能是有生以来甚至从今以后最出格的事。
他深呼吸,单膝跪下,向韩扬求婚。
方忆杭郑重地说:Would you marry me 他笑着,仰头望韩扬时眼中全是迫切和热切,咽喉干得一塌糊涂。
露西为鼓励他,开了音乐。她特意选的《Quando, Quando, Quando》,热烈直白而浪漫地催促爱人。什么时候你会对我说你愿意?亲爱的告诉我你何时愿意成为我的。你便是我的全部快乐,请别让我再等待,一刻如同一天,一天如同一世。请让我为你展示至高无上的欢愉,请说你爱慕的也是我。
那是激烈欢快的萨克斯风。
等了一会儿,韩扬听不出情绪地说喂,你起来。
方忆杭第一次手脚僵硬,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大厅内原本有人应着节奏一遍遍叫“sayyes!”如今一阵尴尬。
韩扬拉他站起,接过他手上的盒子,打开看那只戒指,他面无表情。方忆杭理所当然的绅士风度有时会令人动容到接近难堪的地步,韩扬一次次地让步接受,未尝不是一种特别的宠溺。
方忆杭正在紧张,韩扬把戒指套上手,看着天花板声音平平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也订了婚戒。
方忆杭这时才克制不住地笑出声,血液都回归肢体末端,他轻松地对韩扬说:“那么很抱歉,总能比你领先快一步。”
他们站得很近,周围的朋友都各自窃笑私语。韩扬意有所指地在他耳边回敬:“对,尤其在床上,比我‘快’。”
方忆杭被他刺激得再度深呼吸,恰好上前的韩瑾微笑着咳嗽,提醒他们注意适可而止。
后来他们结婚了。
方忆杭收养了一只一边耳朵缺失的小拉布拉多,取名Obi,它有圆溜溜的眼睛,小时候是装乖孩子的小恶魔,长大了却变成天使。
方忆杭平常上星战的网站参与讨论,也在一些创意写作`爱好者的聚集地写一些短篇小说。前几年,这些故事署明给他的boy friend/partner,尽管韩扬不读他写的东西;后来变成了husband——这个改变被一些论坛友人发现,纷纷留给他激动的congrats和各种符号——尽管韩扬依然不读他写的东西。
方忆杭已经熟练掌握了怎么在共度的周末早晨,把韩扬弄下床,把他推出门,门一关,早已在外面转圈圈的Obi会兴奋地叼起绳索,蹭韩扬的腿,不由分说地拖起他出门慢跑。
韩扬从最早地莫名有火发展到习以为常,对Obi的认知从“那条狗”逐渐变成“我们的狗”。虽然这正归功于方忆杭的计划,他同样叹服于习惯的力量。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结婚纪念日,恰好在今年农历元宵前。
春节那数日,他们一起过的,初一韩扬主动提出和方忆杭去拜祭方母。方母有个同乡小姐妹,八十年代嫁到加拿大,温哥华,元宵那天,韩扬又陪方忆杭去探访。
相处越久,方忆杭越觉得韩扬是个外在坚硬但是内在温柔的人,或者那只是对他一个人的温柔。韩扬疏于表达,但方忆杭知道他爱他。方忆杭时常被说可爱,可在他眼中,韩扬的疏于表达和小小专横才是可爱极了,他每次想到,都想吻韩扬的嘴唇。这话说出来肉麻到恐怖,但他就是烧晕了头脑地这么认为。
方忆杭和韩扬都到过很多次温哥华,正是温哥华路边樱花开放的时节,方忆杭在DT有套高层公寓。他提前约好房屋打扫,租了车,先去中国城吃午饭。
温哥华的中国城还留有浓浓的春节气息,节日时这里有舞龙舞狮□□,红色的鞭炮花炸了一地,不同肤色的参与者共同目睹盛会。他们沿着千禧门走入,好像走入另一个时代,海外的唐人街中国城比真正的中国老旧数十年,给人一种灰蒙蒙的心酸感,那些上个世纪离开家的人对家的印象永远就停留在离开的那一刻。他们走了,而家变了。转身即是永别。到得了的地方叫远方,而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海外的中国城大同小异,那是一个个异乡人漂泊在国土以外,时间以外的梦境。
他们去吃烧腊,开了四十年的烧腊店。瓷砖地,白桌白椅,白墙上挂着织锦的山水图,还是谨贺开业字样。
但这里东西味道很好,例汤是莲藕猪骨汤,广式略咸的老汤。没有摆盘和精致的餐具,让人想起小时候,坐在小桌后,灯泡下,喝妈妈煲的只放一点盐调味的汤水。
双拼叫的叉烧烧肉,脆皮烧肉尤其香酥,肥瘦夹杂,咬在嘴里不会有牙咬进脂肪的感觉,肥肉已经化在肉里,皮烤得脆而不干。韩扬多叫了一份带走。油鸡饭就用一个普通的白瓷碗装上来,金黄紧致的鸡肉在米饭上,淋了一勺酱油,吃的时候,要像小孩子一样筷勺并用,先把鸡肉翻开再扒饭。
午后两点,方忆杭在中国城内找一家店铺,买了些燕窝之类滋补品。店家在柜台后用纸为他包上。韩扬站在门槛外等他。中国城已门庭冷落,一些店转手给白人开时兴的小酒吧。很多店没有再开下去。店主的子女长大后不想继承生意,老人纷纷关门闭店,却撑着不愿卖地。哪怕明知中国城的地价早已水涨船高,等他们离世,子孙一定立即转手地契套现。
方忆杭不用韩扬陪他上门,拎着礼品去温西向那位阿姨拜了年。
按阿姨家的规矩,没成家就有一封利市,今年他首次不用收,还自己派出两个。简单话别出来,韩扬坐在车上等他。
他弯腰敲敲车窗,问韩扬:“我忽然想起来,你有没有去过中山公园?”
那是藏在中国城内的一个中国传统庭园,修建时一砖一瓦都自苏州运来。在围墙内,种植松柳梅兰,放养水鸟锦鲤,造湖堆石,建亭搭桥,一丘竹林,百扇花窗。这时春节庙会办完,不出元宵不算过完年,公园里屋檐下,厅堂内,围湖搭建的长廊墙上,都挂着红灯笼,树木枝头也不例外,缀足三四个。
方忆杭进去看看,坐在湖边回廊上,说:“看来这里元宵没有赏灯。”
韩扬:“想看灯会?”
方忆杭答:“小时候有次回国看过。”
看过一次就不会忘掉。那时候的灯会,灯火辉煌,玉兔的灯,年年有鱼的灯,会转动的花开富贵的牡丹灯摆放在街头,各式花车载满纸扎的花灯□□。小孩们手上提着八角小宫灯穿梭在人群中,猜谜的,买卖零食的,人流如海,灯如潮水。看过灯会去游江,乘在船上,江上夜雾弥漫,两岸建筑在薄雾里迷茫,灯火辉煌闪烁,连到天边。那些叫人沉醉狂喜的景象,好像都一去不复返了。
而意识到越来越多的留不住和已失去本就是成长和老去的象征。
在这些花好月圆里,他们知道衰老和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那些事在前方等着他们。没有过不完的节庆,没有散不了的灯会,总有一天他们将看着一个个亲密朋友渐行渐远,先去后去,最后是彼此放开紧牵的手。
可为何,方忆杭想,我并不畏惧。
在偶尔有人来往的公园里,他抓着韩扬的手,和他沿湖漫步。湖上,柳荫下,浮着一对在温哥华过冬的绿头鸭。方忆杭没有惊扰他们,只是带韩扬到岸边,看一株很大的黄花蕊的红色山茶花。
到晚上他们想起该吃元宵,匆匆开车去华人超市,汤圆已经脱销。
又驱车去一家中式甜品店,手工汤圆也已售罄。
最终转到公寓不远处的Denman ST上的True Confession,买了一大块Devil’s food,热量高到堪称魔鬼的甜浓巧克力蛋糕代替汤圆。又一人点了一杯热饮,用纸杯端着,在寒风中端回公寓。
方忆杭的公寓背靠雪山,面前是海,海湾边高楼林立,温市的火烧云极绚烂,赤红金红后是浓紫蓝紫,瞬息万变。他们开门进公寓,落地窗外早已是漆黑夜幕,灯光像星辰,都在眼前脚下,触手可及。
他们今天散了步,聊了天。他们经常这样共度,穿越市内公园,漫步在小片的树林中,看着阳光投下树丛的轮廓,可以半天不说话,任Obi围着他们前前后后地转,散很长的步,也可以没来由地谈什么都好的长谈。
这些通常以“我爱你”为结语。
爱是和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无时无刻不要呼吸一样正常的事。
尽管再深的爱也将被时间划上终止。
方忆杭想对韩扬说,我不畏惧有朝一日将会到来的老与病,因为我拥有你的爱;就像我不担心你会在四十年五十年后老迈衰弱,遭遇疾病。我将爱你的皱纹和白发更甚爱你的盛年与青春,今后每一件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令你在我眼中更有魅力,你与日俱增地吸引着我,我不能自制无可救药不可理喻地爱慕你,又为你同样爱我这个事实欣喜不已。——这话若是出口,该多甜蜜到让人毛骨悚然。
我有一世的时间足够爱你。当我一世的时间用尽,悲伤终于来临,我不会畏惧。
我可以坦然面对你或我的死亡,这人生不可避免的大不幸,因我已用我所有全部的时间爱过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