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百零一章(1 / 1)
从夏至磨到了大暑,天气热得令人发指。同样毫不消却的还有导演疯狂执着的程度。凌青原表示天热了好呀,拍拍蚊虫苍蝇,多弄点儿艰苦片段到时候看需要采录。导演组以为谭岳又惹着了某某某,让后者这么跟他较劲儿。
终于,谭岳,哦不,是傅严不堪体力劳作而病倒。领导因为他是“有罪”的人,不允许他去卫生院就医。同情他的工友好不容易逮到了赤脚大仙,勉强把他病给看了,不过左脚也落下了残疾。妻子竹芝听闻丈夫患病,匆匆从城里赶来。
竹芝攒下补贴买了营养品,却被丈夫指责是浪费。家里有青春发育期的儿子不说,他看书学知识也要钱。几平米的小屋内,夫妻有一番对话。凌青原要求摄影给屋内全景,再长焦远调两人的面部特写,摄影又以头抢地了。
“程导啊,那屋子就四平米。一盏孤灯那么点儿光度。”王庆峰说。
凌青原擦了顺着脸侧流下来的汗水,套头衫湿漉漉贴在身上,他有点没形象地把袖子撸到肩膀,草草把图扔给摄影表示自己分毫不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王庆峰知道,大凡程导演敲定的事儿,副导不会反对,主演没他说话的余地。只好闷闷不乐找到美术,那合计合计咱就把屋子拆一堵墙吧,然后再套一间屋子隔绝自然光。于是剧组就上演了灾后重建的戏码。
秦子钰看这个个走火入魔力臻完美的人,尤其不达效果不罢休的干劲,悄悄问谭岳这程导演真是第一次导吗。谭岳笑笑。开机以来,有不少剧组和演员都问过他这个问题。
“程导已经到了不疯魔不成神的地步。”有个化妆师曾经一边化妆一边跟谭岳说:“还记得之前一阵子程导老说‘不’,怪我头上呢没把您表现得更浮肿。”
道具说大饭盆子不必说,农具都是从农民家里按照上世纪那模样找来的。他还曾经想跟谭岳吐槽粪桶的事儿,被谭岳厉声制止了。谭岳表示,不管是真粪假粪,人粪狗粪,他绝对不想知道!谭岳转念又心安,摸了粪挑了坑,他还碰那妖精。吃了糠咽了菜,他还吻过那妖精。也该那妖精受着。
布景终于重新搭好,摄像也嘟囔着就位。男女主演也从故事板火柴棍变成了真人演绎。
傅严在床上斜倚着,被病痛折磨。竹芝进屋放下营养品,走到床边,深情抚摸丈夫的脸,短短三年,他就变得如此叫人认不出来。
“主演,深情。尤其,子钰。”凌青原喊了停,他示意副导强调剧本。
傅严领导通知他妻子丈夫急病,女人接到电报匆匆上路。一个瘦弱妇女,背着几十斤重的衣物食品独自行走。路长夜长,她深一脚浅一脚,一盏路灯也看不到。直到夫妻相见,泪水涟涟。这一个前因后果,得放进去竹芝多少的苦楚思念,夫妻再见,得多激荡的情绪体现。
粗布衣衫的秦子钰无奈地望着谭岳。后者扬眉微笑说:“你更深情点儿。三年不见的只有片纸聊寄思念的夫妻。哦,别想太多,那就是个导演。”
秦子钰咬牙。竹芝重新推开门,看见丈夫第一眼,失神。立刻手松,带来的罐子包袱落地。竹芝小步快走到床前,依沿坐下,右手颤抖着抚摸过丈夫的脸侧,抱着他痛哭流涕。凌青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傅严……你为什么不努力争取摘帽。为什么不好好反省错误。”竹芝直起身,心焦难过悲痛地注视着丈夫。
傅严长长地“呵”了一声,上气不接下气:“我有错,我反省。反省得不够,我再反省。可是我怎么能……”
傅严没把话说完,憔悴中,一双眼睛深深注视着妻子。他在用无声的言语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揭底污蔑栽赃的事儿。无心伤他而被迫揭发检举者,他宽容。有心者,他虽恶、虽无奈,却理解,大势如此。
竹芝无奈,她理解丈夫,她手抚上他心窝,那里放着他的良知。傅严抓着她的手,稍微支起了身体:“唾面总会自干,可如何能……笑魇迎人。竹芝,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傅严,我看还是不要再让史密斯寄送期刊了。你好好交心,端正思想。生活费,顾吃食都勉强呢。”
傅严撒了妻子的手,反复重重摇头,他想妻子怎么这么不理解他。食粮,又岂只有饱腹之物。一步慢,步步慢。他痛心疾首:“回头我回到工作岗位,跟不上学科发展,做实验带学生,可就落伍了。”
竹芝提醒:“又红又专你可别只顾一头。”
傅严连声:“对对对,可不是可不是吗。”
傅严问了儿子和学校的情况,竹芝安慰他,等到态度端正、政策松动就能早日调回。竹芝告别丈夫,双目盈盈泪流心田。
这一段镜头过后,就是傅严收到了回调通知,告知他帽子摘了上级允许他回原工作岗位。他在松岭的第四个年头,一九六三年。
“妥了。”凌青原语调活泼。终于傅严在松岭劳教的春夏季戏拍足,该回承平了。饱受蚊虫叮咬困扰的剧组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
承平市是《山》这部电影重要的拍摄取景地。傅严一家三口归国后在承平大学任教,生活在这座城市,而故事背景里风暴漩涡的中心也是在这座城市孕育。
凌青原给了剧组小几天休整,当然,最主要是让主美准备场景服饰。再一次开机,是在一个小四合院里,傅严的家。三口人在这间院落度过了从五三到六六年的时光,其中近四年傅严不在,儿子和母亲相依为命。六六年之后,三口人便是支离破碎了。
凌青原微笑着看谭岳摆脱了一副病态,三人回国,年轻夫妻和九岁的孩子。归国之初,傅严的工作渐渐进入正轨,他满怀期待着新生活,家庭是穿插在工作境况中的几个镜头,不多且拍得很顺。更重要的是,傅思的少年期结束了。
整部戏开拍之前,凌青原曾和主创激烈讨论过他何时出演傅思。傅思的生命历程可以简单分为两段,五七、五八年双反开始前,傅家不受政治冲击,生活宁静温馨。五八年之后,傅家随时局动荡而出现裂变,单纯的少年也渐渐和父亲不太相容。
一九五八年,傅思十四岁。慕德礼让凌青原从这一刻开始扮演傅思。而凌青原从演员的角度,认为找一个青少年过度一下,自己过了六三年再接演比较好。争执难下,谭岳说,交给化妆师决定。
结果装嫩效果非常好,慕德礼完胜。在化妆的妙手下,程鹤白完全能扮演十四五岁的少年,何况他还懂得释放少年青涩的气质,就是稍微……高了一点点。老慕暗搓搓戳着谭岳说:“说不准青原来就行。”
让三十六岁的男人演十四五岁少年,凌青原和谭岳一巴掌把他扇到西班牙去了,当然,两人理由各不相同。
近两个月下来,凌青原作为导演已经完全统合了整个剧组。当然,某两人也功不可没。现如今,他将以演员身份来展现自己多彩的另一面。
凌青原的傅思登场第一幕,放学归来,听见父亲在院子里拉琴。晚饭时间,傅思聊起学校趣闻,间或点到风气立场,被父亲带过。在那之前,傅严曾经发表过不赞同院系调整的言论,反对学科建制全盘苏化。风波起,他被看成是潜在的右分子。
化妆的时候,谭岳开玩笑地和凌青原说:“早就料想提琴会拉给你听,所以我学得格外刻苦。”
凌青原回了他一嘴:“是给所有观众。”对于傅严而言,在难以言说的沉默岁月里,大提琴就是他从心而发的言语。一曲无词歌,平静之处宛如微风,乐声跌宕如心绪纷腾,激荡过后复又如泣如诉。
凌青原站在四合院门前,院里传来了悠扬的琴音,优雅、精致、隽永,如拉琴的男人。日光闪在灰色的瓦墙上,高大银杏树青绿的枝叶,一片恬静祥和。穿着学生制服的傅思蹦跳着走进家门。
父亲正坐在树荫下头,双眼轻合沉醉地弄弓。橘红色的提琴,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课毕下班,这是他最好的消遣。
“爸。”傅思轻轻唤了他一声。傅严睁开眼睛,对儿子轻轻点头,怜爱而温慈地示意他进屋。父子之情,不似骄阳炙烤,却如银杏根深,枝干笔挺枝叶繁茂。
慕德礼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叫了过。凌青原从屋里走出来,看了回放也点点头。下一个镜头,一家三口桌前吃饭。
谭岳,也就是傅严,他的儿子兼小妖精天真可爱地说着日间趣事,说老师说同学,说起我们的敌人和我们的朋友,可以团结的和可以争取的。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竹芝嘱咐儿子多吃菜,傅严口吻轻松地聊起大学课程和教学。
镜头顺利过了。秦子钰还坐在圆桌前发愣,她仿佛是妻子是母亲。对面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她片刻清醒,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为了掩饰刚才一刻的失态,秦子钰开口惋惜叹道:“父子俩分道扬镳的种子,竟然在这一幕就种下了呢。”
凌青原点点头肯定了她:“分道,却不是哪个人的过错。或者只能说是一辈子的误解。一条绳,开始松松绕了个圈儿,后来一不小心,死结了。”
谭岳很想摸儿子的头发,终究忍住了,他沉默着接过道具递来的琴,拨弄着琴弦。下一幕,在院子里父亲告诉儿子,每个人,都有那么几根弦,天使与魔鬼,最粗的那根叫良知。
《山》在承平市取景开拍之后,有不少没到上场时候的演员都过来观摩。老演员不必说,自然是来查看导演和演员水平的,丁柏和方文隽得了空,就天天往剧组跑。
这一幕,五九年后傅严去了松岭,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孩子。谭岳站在场边,和众人一道看着凌青原和秦子钰的对戏。
在傅严被送往劳教的前一天,竹芝把他那把大提琴擦了又擦。他走后,她用布把琴盒裹得严严实实,放在顶柜上。她扶着傅思的肩膀说:“等你爸爸回来。记得绝对不许动。这是你爸爸最喜欢的东西。”
十五岁的傅思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他好像明白父亲去了哪儿,为什么去。他好像也明白了,学校里老师说的批评、团结、争取是什么意思。原来他爸爸,不是“我们”完完全全的“朋友”。
傅严原来每月三百多元的工资。他离开后,就没有了工资,只有三十元的生活费,仅够他自己用的。竹芝坐在板凳上发愁,傅思凑过来,蹲着看他母亲的脸:“妈,您又在想什么啦?”
儿子天真活泼,却已经渐渐明晓事理。竹芝懂得丈夫,理解丈夫的所作所为,心里千万般理解却没有办法和儿子说。她只好开口:“我在想今儿咱们吃什么。明儿咱们卖什么。”
“今儿咱们吃吊扇。”
“今儿咱们吃耳环。”
“今儿咱们吃戒指。”
竹芝典当家产首饰过活。傅思的视线不时转向柜顶那架沉睡的大提琴。不论如何,母亲都不会动它,绝不会想着典当它。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东西。傅思眼神里包含困惑,他少年人已经长开的面容也写着不理解,更刻着思念。
“之前没看过小程的表演……没想到,真得就像母子一样。”方文隽感叹。丁柏挎着他脖子,告诉他谭岳在旁边。方文隽圆圆脸上五官平展,格外平静地反问:“岳哥怎么了?”
丁柏觉得这孩子的神经比钢筋还粗。谁知下一秒方文隽突然大彻大悟,惨不忍睹道:“啊可不是吗,年纪也不对啊。”
谭岳没跟他俩一般见识,方文隽就这样,蠢萌蠢萌的。也就青原有耐性手把手教他。
慕德礼嫌他们在耳边吵来吵去烦人,赶他们去拍了几个镜头。分别是丁柏饰演的学校教工王铮,方文隽饰演的傅严的学生冯文来家里找傅严的戏码,这一招顺便把闲人谭岳也给换上场了。
凌青原和秦子钰边往外走边说道:“子钰姐出演母亲让人眼前一亮。”他顿了顿又说:“竹芝这个女人,有一把香骨。我之前大概忘了向你道谢。子钰,你能出演我真的很开心。”
秦子钰微笑作答。她觉得程鹤白这个人十分有趣,他站在导演的位置上就必定直呼其名。演戏的时候,则会对别人加上尊称。不同位置用不同身份和人说话,倒真叫人感觉他十分细腻。
剧组很多人也发现了这一条,导演椅上的程鹤白常对谭岳呼来喝去“谭岳,不过。或者谭岳,把这一段再演遍。”诡谲的是,作为演员的程鹤白会说:“谭先生,我刚才没有走好,麻烦再搭一遍。”
时间快进,六三年傅严劳改结束归家,虽然整个人都脱相了,儿子也成年了,可一家人终于能聚在一起。好花不常开,云遮烟霾。一段时间内的政治风向,父子的分离各自境遇,让傅家两个男人已近无话可说。
这回,凌青原扮演的傅思刚成为大学生,他对父亲隐隐有怨。因为出身问题,右分子后代的他险些没有被大学录取。父子两第一场浮出水面的矛盾由此而发。
“爸,您错了,真的错了。您还抱着在黑色政权帝国主义国家学到的那一套。我知道您一片赤心地希望国家变好,可是您路真走歪了。”
“是啊……”傅严苦涩地咋了一下嘴,没有说话。劳改结束回到承平大学,他是被降级任用。不能再直接带学生,不能做实验,只能守着化学药品仓库,做做可有可无的事儿。他的儿子是红的,他儿子的认识是正确的。他高兴儿子思想积极,努力求进步。他些微难过,终究,没有人理解他了。
科学是有真理的,不分国界。除了科学之外,应该还有真理,不分国界,不分阵营,不论红黑。傅严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口。他努力抬起胳膊,踮起脚,去够顶柜上面的大提琴盒。
傅思本想去帮他够,迈出一步又陡然停住,疾声道:“爸,您别拉琴了。别拉了。”
傅严语调稀疏而荒芜,对着儿子,他吞吞吐吐带出乞求:“我……我就……我就打开看看。”
傅思看着这个固执的男人,他一条腿已经行动不便,双手因为过度劳力而肿胀不消。他父亲,这个男人总会专门穿着藏青色西服去授课,衬衫每天都会熨烫,为了在所有学生面前留下一尘不染端正认真的印象。
傅思的父亲,在他的记忆里身材修长前额开阔,鼻梁笔直眼睛明澈。而他如今的模样,竟然……他才四十七岁。
傅严还是把提琴盒拿下来了,颤颤巍巍地打开他的宝贝。傅思看着父亲的动作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走上前帮着父亲扶着盒子,打开了上面的搭扣。
这是他的宝贝。暖暖的橘红色,偌大的共鸣箱天生就是用来唱歌。儿子在旁边摇头,轻轻地摇头,神情悲怜。傅严拨弦,年久不用弦松了。傅严抚过琴弓,拨弄琴弦。和儿子说过的琴弦之喻还在昨日,傅严向儿子摊出一只手:
“傅思,你看你爸的手,还能拉琴吗。”
“爸!”傅思跪在地上,哭喊着捧住了他父亲的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