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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九十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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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击》演员齐备很快建组,凌青原便再没了悠闲时间。这个剧本很好,谭岳却莫名不安稳,他跟凌青原说,回头有空会去探班,顺便晃了晃左手的戒指。凌青原叫他省省劲儿,过不久《夜空下》剧组也要离开承平市了。

终于能好好演部电影,不为利不为捧,导演出色,演员优秀。凌青原怀着这般轻松且期待的心情进组。

在《斗击》中,庄弘和孟冬两人可谓如影随形。这部戏,也大致可以分为三幕。起承阶段,节奏偏明快,主要讲述庄弘的工作生活日常。这部分没有一个词提出他的心理问题,而只是用一些特别行为来表现:整月整月失眠导致看世界都是倒的、情绪情感如在冰点、过分理性地分析问题以及强迫重复动作。除了庄弘的生活,还有两人戏剧性的相遇。这一阶段,画面多取自然光,也暗示主要角色此时在“地上”,不在阴暗之中。

眼下,凌青原正在拍摄在心理沙龙的一段。沙龙里,有若干同样有心理问题的来访者,他们在沙龙主办者的协助下,进行放松的夏威夷疗法。他们互相拥抱,鼓励,积极暗示肯定自己的价值。

庄弘被一个高大的肥胖男人拥抱着,心不在焉地听他碎碎念着肥胖给自己带来的不适。然而此刻的庄弘,却丝毫不能与之共情、不能与他感同身受,只是万般无奈地、完成任务似的僵硬地回敬以拥抱。顺便猜测他的胸适合用什么罩杯,他的肥胖、饮食与激素水平。

外界的一切刺激于庄弘都被毛玻璃钝化了,而他自己内心却闭锁着非常强烈的情绪体验,只能用一种“过于理性”的非理性的病态来抒发。

关芃夸了程鹤白,认为他对角色状态把握得很准。凌青原也觉得,掌握庄弘的人物节奏,于他非常容易。

之后,便是两个主角的碰撞,一上来就是打架。

庄弘以雷打不动的姿势下班走在大路上。他冷漠地分析街道上的景致,每走一步要踏在小方砖里面,而且间隔的砖块数量也要相等。

孟冬不知道从哪里看出来庄弘的“蹊跷”,出言叫住他:“喂,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庄弘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不舒服。”

孟冬和庄弘闲侃了几句,话锋忽转:“是我觉得不舒服,请你打我一顿吧。”

庄弘更加不解:“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打你。”

孟冬说,打他能让他爽到,而且他不计较。孟冬用各种语言煽动庄弘出手,就差立誓说自己就算残了也绝不会把他扭公安局去。庄弘无奈,决定照他所言,揍他。

凌青原突然有一种被蛊惑的感觉。自己是庄弘,有一种长期被压抑的难言的东西正在破土萌动。而袁凭扮演的孟冬非常邪乎地一遍遍地让他出手,打人是一种宣泄,伤害别人未必就是痛苦,也可能是快感。

在一处荒僻的厂棚里,庄弘出神望着自己拳头,犹豫着。对面孟冬嬉皮笑脸地说来啊、来啊。庄弘抬头楞楞看他,出第一拳时反应慢了半拍,随后暴风骤雨般的拳脚则纯粹自动化,完全不过大脑。

凌青原喘着气,脑中空茫,他惶然望着自己的双手,不知所措,就像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出拳打他。这时候,听见关芃喊了过。

凌青原缓缓舒了口气,犹疑着站直了身体,走了几步问袁凭感觉怎么样。袁凭揉了揉肩窝还有小腹,虽然有垫东西,被打摔倒的动作也加了表演的成分,但实打实挨上的几下能不疼吗。

“小程,假戏真做了啊。”

凌青原特别抱歉,连连说了对不起。袁凭看他演得也挺真,也不是故意,就说让他下次小心点。正好那边关芃叫两人看回放,他也认为程鹤白情感爆发与动作衔接非常自然,开玩笑地说他演得太“由衷”,叫他下手悠着点。

孟冬被庄弘打爽,被虐得异常开心,这反倒刺激了庄弘,让他认为这或是一种不错的消遣方式。孟冬提出自己来打他,让他体会体会。庄弘答应了。

这一段从单人出击到对打的戏,关芃让两个演员磨了好几天。这一幕,要表现的冲突矛盾太多,必须精益求精。

关芃给程鹤白讲戏,解剖庄弘这个人物在这一幕里,从被动伤害别人,到主动伤害别人获得快乐,再到被伤害以及寻求伤害获得快乐。而孟冬,是他转变的主导者。

伤害别人和被伤害以获得快慰,这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还有充满暴虐的疯狂的孟冬,怪异的举动也让人胆战心惊。凌青原有些犹豫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为了演戏方便,他把订婚戒穿在项链戴在脖上,左手中指并没有银白色的闪光。

“庄弘,你原来是用虚假的理性禁锢自己。发泄,你爱上了这种感觉。被禁锢的东西开始逃脱理性的掌控。”关芃说:“你对孟冬从不解、困惑,变为依恋,你庆幸自己找到了一条自我开解的良途。你的转变,是这一幕的戏眼。”

关芃转头又去提醒袁凭要表现出的狠虐与暴戾,主导者与权威的状态。看似主动求虐,实则为显性的施暴者。

高强度的拍摄一直在持续。庄弘和孟冬通过互殴建立起非此即彼的“友情”,两人都发现这种搏斗相当有益,并力图推广。于是,“斗击协会”成立了。

凌青原完成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空无一人的大屋子,有并始终只有一个人居住。凌青原在客厅中站定,面对镜子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这是他家,镜子里的人……是谁。

脖子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舒服。天气转冷,他穿着长袖衬衫薄开衫,是衣领挠着脖子发痒吗。凌青原探手摸去,勾出来一个吊坠。他的戒指。

凌青原想起来了,谭岳。他在南方森林取景拍摄,经常没有信号。谭岳和他,曾经对着这面镜子做-爱。他们交换了戒指,亲吻并铭记彼此。等等,“他”是谁。这家的主人无疑是自己,可是这面镜子照出来的,曾经在这里对着镜子布云散雨的“他”是谁。

凌青原四下茫然,沾染室温的冰冷的戒指被贴身放回,由胸口至周身引得一阵寒战。举步回到自己房间,看见空荡的大床,他莫名,为什么屋里会有这件家具。

凌青原蹬了鞋子机械地爬到床上,缩在一角蜷缩着抱起另一个枕头。那个枕头上那人的气息已经很淡很淡,淡得几乎闻不出,叫人怀疑他是否存在过。凌青原双腿和手臂夹着枕头,双手捂着脸,内外交加的迷乱之中,他失眠了。

《斗击》还在有条不紊地拍摄中。除了两两互殴,“协会”里的各种低级趣味恶作剧爆发出来,打碎汽车玻璃窗都是小事,有人在邻居家的牛奶瓶里解小便。凌青原看得一阵阵作呕。

“小程,关导有时候就是有些任性。不管能不能要,他总是把素材先拍了。”袁凭颇有经验,早已习惯关芃诡异的品味。

凌青原让袁凭再叫一遍自己的名字,袁凭困惑着照做。那天晚上收工回家,凌青原疯狂地翻开衣柜抽屉,翻出床单被罩,机械地、没有任何犹豫地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蒙上了布。

庄弘和孟冬是“斗击协会”的双王。他们是创办者、领导者,所有协会会员行动指南和崇敬的对象。孟冬开始在自己的崇拜者中散布极端反叛的言论,宣扬暴力万岁。庄弘还存有一线理性,私下里和孟冬商量是否过火。结果两人又是一番肢体纠缠。他们之间,若是心有不畅,必然宣之于暴。若是意见相左,也一定付诸拳脚。

凌青原已经非常习惯和袁凭搏斗戏的节奏,或者说庄弘已经沉溺在这种方式的宣泄中。日日回家,带些小轻伤已经是家常便饭,他甚至在拍摄中主动迎合袁凭的出击。

拍摄刚开始时,剧情需要袁凭总被程鹤白痛打。那时袁凭虽然理解是拍戏需要,不过难免不会吐槽他太过火。到后面这一段,袁凭的孟冬掌握剧情主旋律,每每都是他压制程鹤白。根据故事,孟冬的暴君个性一步步释放,基本上到后来庄弘已经没有还手的余地。

袁凭觉得所有戏,程鹤白这个演员很配合,很好搭。拍打斗的片段,被自己痛殴,或者失手打伤,他一句怨言也没有。

这可让化妆师伤透了脑筋,要掩盖他体表暴露的青紫。而当事人偏偏极其无所谓。

又是一次收工,剧组拽着程鹤白,要帮他料理故意“撞在”孟冬刀口上弄出的伤。刀当然是假的,捅一下也得乌青破皮。上药的小姑娘让他听任自己擦药水,没话找话地问他疼不疼。

凌青原说了句不疼,配合她的指示,敞开衣扣露出右胸口上方的红痕。

小姑娘笑嘻嘻地看着他对自己露出皮肉,嘴里闲散地说着:“庄弘可不就是这样嘛,被孟冬虐上瘾了。心里不爽去找他讨打,对他有不快也去讨打。这俩人,若合一人精分可不就是自攻自受嘛。”剧组小姑娘知道故事结局,满脑子的歪歪。

凌青原浅浅地附和。庄弘和孟冬已然难辨彼此,难分难解。

之后某一天,凌青原接到一通陌生旧识的电话,约他得空聚一下。凌青原找了自己戏份不多的日子和他定下。那晚,按照约定,两人在某高级餐厅的私密包厢内碰面。

凌青原进门,发现那人已经如席就坐了。凌青原转到他对面坐下,用庄弘一般情感淡漠、毫无波澜的声音招呼道:“好久不见,邵伟乾先生。”

此人正是好运躲过宏新船翻的邵伟乾。他端详着对面的人稳声道:“你能这么干脆答应我,我很意外。以我们俩的‘交情’,我想,你这辈子无视我、敌视我,都是意料之中的。”

六月之后凌青原与任何姓邵的人再无瓜葛。知根知底的两个人,虽然招呼不多,却对彼此双方面目为何心里有底。凌青原略加思索,想他父辈兄辈都已收监,这时候找自己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于是,凌青原毫无情绪起伏地问他缘故。

邵伟乾倒是不含糊地直入主题:“对于你,我家亏缺,落得这般下场,你说活该、说制裁,我也不打算申辩什么。不过……”

“你究竟怎么死的,你我皆知。我家人操刀,操纵舆论是不错。可是真正心怀杀机的凌公子还在外面蹦跶。我为我家觉得冤。说到底,三家之中,宏新不过是位居中游,上下受制,听人驱使罢了。

“咱都知道,是那位公子哥想要杀你,借刀杀人。我今儿想和你商量,或者请求:不知你愿不愿意认回你父亲,揭露凌道远的心机。”

原来如此。大幕落下,余韵未散。邵伟乾心有不甘,又鸣不平。邵家倾覆,他是想让凌道远与自家一起鱼死网破。而他撺掇凌青原的理由也非常充分:害他者,不应有一人漏网。

凌青原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抬眼看他。对面也有些好奇地端详他跌打的新伤,以及明显有些呆滞的模样。

“认回……父亲?”

“你该明白,凌道远知晓你是凌青原。他现在虽然在美国禁足,难保将来被放出来祸害,或者在你父亲死后重新谋害你。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公开你的身份。况且你冤死一事已经洗清。”

邵伟乾干脆破罐子破摔。他家人反正杀人获罪不能翻案,不公平的是最大的杀人者凌道远依旧外于制裁。手执刀,心执刀孰轻孰重,凭什么就前者锒铛,而后者放荡。

凌青原恍然意识到,这三家人建立在脆弱地基上的“友谊”。大难来时各顾各,有利可图抱成团。一朝自个儿下水,恨不得全盘诛连,掀得底朝天来陪葬——方才公平。

邵伟乾看凌青原依旧茫然迟钝,又加把力把火烧起来:“现在凌道远是被你父亲宽容的。当然,凌牧先生已经老了。不管他多么坚毅,送了一次黑发人,总不忍心再送一次。所以他才在知晓你可能死于继承纠葛的情况下,包庇了凌道远。”

邵伟乾自然是想见凌道远倒台。在他的深层意图中,倘若凌青原回去这么一折腾,曝出凌家兄弟相残的家丑,让撤资上岸的牧海集团顺道失势,拖连魏丰,他也乐此不疲。

邵伟乾谆谆善诱,动之以情:“你若认回父亲,对老人是安慰也是孝顺。家产之利或于你不是诱惑。不过,若能彻底揭发凌道远,也能够让你自己的处境平安。”

邵伟乾不提凌牧被金钱以及三家利用扭曲的为父者之心,反倒顺着自己的逻辑和目的,继续游说凌青原:“你不知道吧,做父亲的一定是爱你的。十年前《忍冬》进奥奖那回,他专门去看过你。他想过出资给你拍电影,他想过留财产给你。你走之后,多次询问你遗作的拍摄情况。”

凌青原呕心,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都要你死我活,恨不得都拉来垫背。自己认回父亲,揭露凌道远的阴谋行为,难道说,对于狱中的邵家人就是莫大的安慰。害人者都一网打尽,哪怕邵家人也不自由,心里能觉得公平了?

凌牧很想念他。邵伟乾把凌青原的亲情当做谈判的诱饵,以彼此都大有裨益、何乐不为来包装,他告诉凌青原,双方理该如此,一拍即合。

凌青原吞了口吐沫,拒绝了邵伟乾不动声色的要挟:“凌牧是凌青原的生父不错。但是他儿子已经死了。我是程鹤白。”

邵伟乾筷子敲了敲餐碟:“可惜凌道远未必这样看。他论罪,你也平安。他在外,必定还会报复你。不止因为你是‘凌青原’,也因为你知道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认回你父亲吧。他会爱你的,他会加倍爱你。你的处境也会更稳妥。”

“不,我是程鹤白。程鹤白的父亲已经死了。凌牧的大儿子也已经死了。”

邵伟乾对凌青原的固执深感不解,他正欲用凌道远的狠绝心思来说服凌青原,他想告诉凌青原一年前凌道远母子是怎样埋下杀机,说动了邵家配合。他想告诉凌青原,前段时间他和谭岳的绯闻,正是凌道远推手曝出。还有六月份他险些又被害的事儿……

可对面的神情木僵的年轻人坚决地起身离席,道了告辞。

告别邵伟乾局散回家,凌青原孤坐在沙发里。黑灯瞎火,看不见任何光景。镜面蒙尘,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凌青原环抱膝盖,漏出一丝苦笑:“认回父亲,揭露凌道远……说得好听,不过是将亲情一而再地……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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