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陈狐(1 / 1)
陈王是个英俊的年轻人,罗衣不带感情的评判着,在她抬起头时,宴会上的丝竹管弦竟然一齐停歇,陈王失态地打翻了酒杯,从主位上跳下来,握着她的手问,“娘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她垂下眼帘,“无家可归,无姓可寄,单名一个罗衣。”
王没有追究她的失礼,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数不清的珍宝送入她暂居的宫殿,在王宫之外,一座据说由三万人一齐动工的新宫开始修建,那将是她和王一起游乐的地方。
“罗衣,你为什么不笑呢?”
她低头拨弄着装饰头发的丝巾,这一块,比母亲的那一块要好上很多,赤金色的丝线勾勒出繁复美丽的花纹,每一道流苏上都缀着饱满圆润的珍珠。
“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笑。”许是觉得太辜负了陈王的好意,她添上一句,“大王不必为此事忧心。”
陈王笼着袖子,忽然掏出一对光华流转的镯子,翠色浓艳,通体无暇,是让女人迷醉的珍宝,“喜欢吗?”他一边说,一边把镯子放在桌上,“戴上试试?”
在床笫之外,他从不过分亲近罗衣,他或许已经感到了这个美丽女子的冷淡。
罗衣解下珊瑚手串,换上这对镯子,美妙的翠色和白嫩饱满的手臂是浑然天成的艺术品。
“很漂亮。”
她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陈王失望地垂下头,“淳于嘉说,你看到这东西会高兴的。”
淳于嘉?“是送我来王都的淳于大人吗?”
“除了他还有谁?”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兴趣,陈王很有些兴奋,“爱妃想见见他吗?”
“不,我不想……”我很讨厌这个人,我想要他死。但是她没有力气提要求,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什么都能得到,何况是一个小人的性命?可是她能够期望,盼望的那部分已经被抛在了随城的屋子里,永远,永远回不去了。
她常常梦到自己回到了小小的村子,村南和村北之间有一条清澈的河,自己赶着羊到河边饮水,羊群懒懒地吃草时,自己就悄悄望着河那边的异乡人。
凌君,凌君。
在如潮水般涌来的回忆中,她往往是哭着惊醒的,然而摸摸眼角,却无比干爽,那个会哭的女孩子,也早就被封印到梦中了。
新宫建成的那天,陈王领着她走到了最高处,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如果从高处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显得那么渺小,世间到底有没有一种神明,也这样远远地望着众生呢?”
“君子敬鬼神而远之,如果什么都推到鬼神头上,岂不是太懦弱了?也许真的有那么一种存在,可是我当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罗衣忽然笑了。
“你笑了!你笑了!”陈王高兴得不知所措,可这笑容转瞬即逝,让人怀疑究竟有没有发生过,“我进宫前,曾听人说过,陛下年轻时,是一位有作为的君主,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您沉迷于宴饮歌舞呢?”
“原来你是在嘲笑我吗?”那时候,罗衣几乎以为他要发怒了,他却爽朗地大笑起来。“罗衣,你知道吗,在华夏大地的东南面,有这样一个国家,叫做秦。”
罗衣从凌君的口中听过这个地方,“一个强大的国家?”
“对,一个强大的国家,”陈王说,“对我们来说,那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庞大的怪兽,巨大的阴影,它肮脏的粘液甩到地上,小小的国家被腐蚀殆尽,其余的地方,则被笼罩在惊恐中,事实上,陈国,已经被迫割让了三分之一的领土。”
“为什么不反抗呢?”罗衣问,“即使陈国的力量不够,联合其他的国家不可以吗同样是死,为什么不奋起一搏呢?”
陈王惊诧地看了她一眼,“罗衣,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可笑,你看到的道理,其他人却看不清,可惜,苏秦已经死了,没有另外一个人可以代替他的位置。”
如果……段和还在……或许可以。
陈王当然不知道,段和已经死了,即使还没死,也不会为六国出力。
罗衣不知道苏秦和张仪的纠葛,也并不好奇,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凡俗女子罢了。
“你听我说。”陈王抓住她的手,“这个国家可能很快就要覆灭,我能看到死亡的烟云,已经罩在头顶,每当朝臣进上珍宝,我都能看到那东西离我越来越近,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逃脱,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你,除了你,罗衣。”陈王坚定而痛苦,“我本想让你和我一同长眠地下,可我终究不忍。”
“记住,你要让秦王见到你,只要秦王见到你,你就安全了,一定要记住。”他和凌君和的影子隐隐重叠起来。
他的话仿佛一则谶言,时年六月,秦军的铁骑攻破了城门,罗衣站在城楼上,马蹄踏起的烟尘模糊了视线,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马神人头,仿佛天兵天将,陈王的防线仿佛是纸做的,被捅破了一个小洞后,立刻溃散。
城中焚起了大火,百姓们在火中惊慌逃散,躲进自家的院子里,却被捉住,一刀捅进肚子。
“罗衣,你来。”陈王高踞在王座上,银盔银甲,目光坦然,手中握着一柄短剑。
罗衣拖着长达六尺的华丽裙裾迤逦而来,这是城破前工匠日夜赶工做出来的,几乎用尽了宫中所有的珍宝,她的鬓上簪着火红的凤翎,这是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绝世美貌。
“让我看看你。”她坐在他身边,用手环着他的肩膀,抬眼看他。
这是一个很好的男人,这是世界上,除了凌君,没有人比他对她更好了。
可是她的心,早已经是一块石头。承载了那么多的情意,也不过付诸东流罢了。
陈王把玩着那把剑,剑锋在她的脸颊上拉出一道细细的白线,“你认得这把剑?”
“这是我的剑。”
他念着剑柄上刻着的字,“凌君……和。这是你心里住着的人?我比不上他,他去哪了?”
“谁知道?大概是死了吧?”
陈王目光灼灼,像是要把这个绝代的美人收入眼底,然后他不再犹豫,握着罗衣的手,把剑尖□□了自己的腹中!
血染红了他们的手,陈王最后一次笑了,“我的名字是陈狐,这把剑还给你,别忘了我。”
他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他该是幸福的吧,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穿着婚服,和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在一起。
罗衣忽然很想哭,眼睛涨得酸疼,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她抬头,屋顶的装饰是羲和拉着盛有金乌的马车,周围的云彩被染成绚烂的金色。
蒙恬走进王宫时,罗衣回过头看他,她华美的裙袍从王座一直垂到数阶之下的地面,她美得像一只将要御风而去的火凤,而她的眼睛,却冷得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