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君（1 / 1）
叔隗是牧民的女儿，她和自己的一匹小马，两只羊生活在一起。在十三岁这年，她许下了人生中第一个愿望，她想有自己的名字。
名字是什么？她不懂。然而一个外乡人知道，他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单有名，还有字。
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让她着迷。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外乡人这么问她，他的语调平淡得像一阵掀不起波澜的风，却在小女孩的心里翻起了汹涌的波涛，她不知道自己的两颊上泛起了红晕，更不知道羞涩使她添了丽色。
“叔，叔隗。”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着。
“你该有一个名字，我为你起一个。”
她多希望自己有一个名字呀。小小的期望顺着少女逐渐生长的美丽萌芽，逐渐蓬发，让她的心涨得装不下。
那一天，她奉母命去西边浣纱，这是一种很珍贵的纱料，是母亲当年的嫁妆之一。薄而轻柔的织物在水中优雅地舒展着身子，多美啊，她在心里轻轻地赞叹着。一不留神，却松了手，纱料顺着溪流往下游飘去，她慌了神，赤着脚在滩涂上跑，细碎的沙砾扎着脚底板，但她感不到，那随水漂走的东西牵走了她的全部心神。
就在这时，她撞上了一个温暖而坚硬的东西，她抬起头，嗅觉比目光更先领悟到这是什么。是那个外乡人，他的身上永远有一种淡淡的苦味，叔隗没见过他几回，却已经记住了他的味道。
异乡人的手里握着那块纱料，他振臂一抖，无数细小的水珠落下，炸成缤纷美丽的辉光。他把纱料缠在女孩的颈上，说，“你叫罗衣，罗衣怎么样？”
罗衣……她伸手握住纱料，点了点头，生怕显不出自己的欢喜，“我喜欢，谢谢你。”
外乡人很高兴的样子，被村人鄙夷地病弱的脸上带了笑容。
从此，他们的来往多了起来，她知道异乡人是卫国的贵族，因为触怒了国王而流亡至此。叔隗……现在该叫罗衣了，不知道卫国是哪。那太远了，太远了，她熟知的范围只有这附近的几个村子，对她来说，最大的城池就是百里之外的随邑，比邻随水，是无法想象的繁华地方。
听了小姑娘的想法，外乡人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像是温柔的，又好像含着点不以为然的轻蔑。他握住罗衣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你会走出这里，前往世界上最大的雄城，小小的陈国，不是你能栖息的地方。”
男人的手是热的，热力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流淌，他眼睛里的影子是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慌忙偏过头去，潮湿的水汽仿佛要从自己的眼睛里升起，男人松开手时，她感到了难以言明的失落。
男人的房舍离村子里的其他人家都很远，在河的另一端，罗衣为此感到庆幸。家人不准她和他来往，只有走得远了，才不会被发现。她拎着草鞋，赤脚走在青草地上，地面凉而柔软，有点麻痒，但很舒服，天光正好，闲暇正好，她慢慢的走着，心里嚼着女孩子甜蜜的烦恼。
我可不可以嫁给他，他会不会娶我？
她的衣服里藏着一柄一尺三寸的小剑，是男人的礼物。他说过，君子落魄，剑器不可离身。
他也喜欢我吗？
她垂下头，弯折的颈子优美如青春的曲调。而这曲调却被突如其来的呼喊声打断了。
个子高高的男孩一边奔跑一边呼喊着，“叔隗，叔隗！你家来人了！”
来了什么人？她吃了一惊，闭塞的小村子很少与外人交往，如果是村里人，大概也不值得大呼小叫。她年少的心中被晦暗的烟罩住了，她一边穿上鞋，一边满不在乎的问，“是谁来了？”
好像这样就能让后面的事消失似的。
“有人，有人，”他半蹲着喘了口气，“有人来提亲了。”
烟又深了一层。
“是大姐还是二姐？”
“是你。”男孩说。
她终于慌乱起来，“怎么会是我？孟隗仲隗还没出嫁，怎么会轮到我？”她握紧了胸口的剑。
男孩从她的惊恐中看到了希望，一把拉着她的手，激动地说，“咱们回去说，回去马上就说，收了聘礼也做不了数的，我们在一起，谁也夺不去你。”
罗衣痴痴地不说话，猛地转身飞跑。
“诶，你去哪？你去哪！”
回到家，院子的空地上放了十余匹绸缎，时令果品，四色干果，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东西，见到这些，她的心冷了一半。两个姐姐抱着臂站在一边，眼神中是不容忽视的嫉恨。见到叔隗，孟隗抢先进屋报信。
叔隗站在熟悉的院子里，抬头望天，天色蓝得令人窒息，好像一只巨大的碗，把她紧紧地扣住了。
父母两人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母亲温柔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女儿长大了，要出嫁了。”
罗衣侧开头，避着原打算抚过她脸颊的手，“你们要把我嫁给谁。”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母亲缩回了手，有些讪讪，“是新乡叶府的小公子。”
“我又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娶我？”
母亲答不上话，她的父亲看不过眼，扳住她的肩膀，“婚姻大事，何尝有何儿女商量的，叶家公子，无论家世人品，你都是高攀了，不配给这样人家，难不成还要嫁给那个药罐子不成？！”
罗衣抬起头直视她的父亲，这个人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呢？除了他心心念念，却永远也得不到的儿子之外，这些女孩子究竟是什么呢？
她冷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姐姐，她们可笑又可悲。这样的日子，她不会过。
“你们谁要嫁，就嫁过去吧，总之，我可不会。”这句话没说完，她已经跃上了自己的小马，一拍马臀，早已和主人心意相同的小家伙顺从的伸出蹄子，一路飞奔。
两只小羊在她身后咩咩的叫着，她们也为主人感到悲伤吗？
罗衣束发的头巾伴随着马时不时的腾跃重重的撞在背上，节奏恰巧与她的心跳辉映，她怀着背叛世界的痛苦急速行进，看到异乡人时，他正弯下腰观察一朵初开的红花。
这东西有什么可看呢？她曾这样怀疑着，可此时此刻，他恬淡的气质让她的心平静下来。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异乡人面前，解下用来束发的玉环，递给他，“你愿意娶我吗？”
男人对她微笑，他早已从女孩的姿态中了解到发生了些什么，“你知道吗？你是个有倾城之色的美人，即使这样，你还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有什么关系？”罗衣不解地张大眼睛。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陈国，前往……大秦。”
她张大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罗衣哽咽着“我不知道什么是大秦，我只知道我的名字是你取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孩子，别哭了。”他轻柔地把女孩拥入怀中，抚摸她乌黑蓬松的头发，心中漾起一丝隐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守住这件珍宝，不知道接下来的旅程将遭受怎样的波折；也知道，自己正如世间一切愚蠢男人一样，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