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前因(1 / 1)
“先生太太,请问你们需要盒饭吗?”一个身影突然挡住了光线,把正要沉入梦境的苏雪倩吓了一大跳。
“全是热腾腾刚出锅的,各种口味都有,有红烧狮子头,番茄炒蛋,红烧肉,炒鸡块,糖醋里脊……”腰围足有两尺八的欧巴桑把餐车最上层的饭盒盖一一掀开,热情地向顾客做实品展示。
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诱人的食物香味扑面而来,勾地苏雪倩食指大动。她想吃大排想吃鸡腿想吃排骨想吃糖醋里脊,可遗憾的是,由于礼服上没有口袋,她参加藤风日海的宴会时没带一分钱。换句话说,她现在身无分文。
她能不能吃上饭,能吃上什么档次的饭,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吸吸鼻子,苏雪倩将目光投向周屹。
他们这一行一共有四个人,除了周屹与苏雪倩“夫妻俩”,还有两个扮作家仆的男青年,一个叫朱福斌,一个叫孙鹏,都是周屹手下的兵。所有的钱都放在朱福斌的包里,可是只有周屹点头了,朱福斌才能将它们拿出来花。
所以,朱福斌就是个移动钱包,周屹才是正牌金主。
“我要一份尖椒牛肉饭,福斌你们俩看看要吃什么吧,苏雪倩给她咸菜萝卜就行了。”周屹无视苏雪倩讨好的眼神,意料之中地收到巨大的白眼一枚。
“对俘虏不需要太宽容,从节约军费的角度只要喂饱就行了……”,这是几天前周屹的原话。苏雪倩恨不能一拳头把他砸趴下。
“先生,就给太太吃萝卜和咸菜吗?”萝卜咸菜饭是餐车上最便宜的菜式,卖快餐的欧巴桑没见过对太太比对下人还吝啬的先生,所以她不自觉地朝周屹多看了好几眼——难不成,小夫妻闹别扭了?
周屹面不改色地点头,朱福斌笑嘻嘻地替他解释:“我们太太信佛,只吃素的。”
欧巴桑恍然大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将饭盒递给苏雪倩,还同她说“心诚则灵”。苏雪倩肺都要气炸了,暗地里将周屹的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问候了一遍。她吃个鬼的素!她要用口水淹死周屹这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节约军费,真想节约军费你吃什么尖椒牛肉饭,一份尖椒牛肉饭抵五份萝卜咸菜饭有木有?!
三个男人中年纪最小的孙鹏在苏雪倩怨气四溢的盯视下硬着头皮要了一份扬州炒饭,埋下头狼吞虎咽,假装感觉不到自己的头顶仿佛要被苏雪倩灼热的目光烧出洞来。他本来是想吃糖醋排骨饭的,可是那个比较贵,他害怕会被苏雪倩的怨念噎死,这简直比上战场杀人还要压力巨大。
妈妈教育过他,得罪谁都别得罪女人……孙鹏羡慕地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周团长和朱政委这样的定力就好了,他们居然能在苏雪倩的怨鬼气场中神态自若地咽下饭,实在太让人佩服了。
“小苏,尝尝这个鸡块,烧得挺入味的。”朱福斌好笑地看着孙鹏心虚的模样,他才十四岁,参军之前是个老实巴交的放牛娃,心眼儿实在地很。拿筷子往苏雪倩饭盒里拨了几块鸡肉,朱福斌状似无辜地跟苏雪倩扯闲篇:“我们团长就这么个人,钉是钉铆是铆的,你别往心里去。其实你也不能算俘虏——我听说,你认识宋晴姐,还跟她提议过‘民主投票’?
苏雪倩晓得他的醉翁之意,含糊道:“我进纱厂以前听一个有学问的账房先生说过这种投票,觉得蛮有道理,就跟宋姐提了下。”刚上火车那会儿朱福斌就当着苏雪倩的面跟孙鹏说过,要小心别碰翻了车厢角落里那个灰不溜秋的瓦罐,因为罐子里装的是“革命志士宋晴”的骨灰,准备顺路带去她的家乡安葬的,未尝没有提醒苏雪倩自己主动“坦白从宽”的意思。
孙鹏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当时宋姐还以为你是我们的同志,特意托信息站的同志打听过你,结果却说你连字都不会写,大约也没机会接受先进教育。”
苏雪倩假装没听到孙鹏语气里的遗憾,边嚼鸡块边道:“罢工是你们组织的吗?”
“是,可惜没成功。”孙鹏瞬间被戳破了气,沮丧非常,“计划早在一年前就启动了,我们为此筹备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宋姐,另外有四位同志志愿潜伏进东洋纱厂,一个在纺织车间,三个在动力车间。原本他们相互间是可以照应的,可惜纱厂里的环境太恶劣,跟宋姐一起进入纺织车间的那位同志只工作了三个月就染病去世了,我们这头又实在派不出人来补充,所以之后的日子只剩下她一人孤军奋战。”
苏雪倩问道:“那夏灼华呢?她不是你们的人吗?”
“不是。她的思想很进步,但是方式方法上比较幼稚,所以一开始宋姐也摸不清她的来路。后来经过接触才知道,她是进步学生,得到《先进报》上一篇关于工人运动的文章的鼓励,竟自发到东洋纱厂里煽动罢工。”朱福斌站起身给吃完饭打算去厕所洗把脸的周屹让了让路,脸上浮现出敬佩的神色,“当时她孤身一人,没有后援,没有情报,没有任何帮助。她的想法很疯狂,可是,真的很有勇气!而且,跟我们的计划不谋而合。她同宋姐接上头后,弥补了我们人手上的不足,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虽然没有党籍,但她即使在狱中也死咬牙关不屈服,用鲜血唤醒了包身工们对于剥削和压迫的愤慨与反抗。”
“可她死了。”苏雪倩的目光滑过角落里灰蒙蒙的瓦罐,不知该笑她的不自量力还是该敬她的勇敢决绝,“你们连她的尸体都没能找到。”。
“我们找遍乱葬岗也没找到,实在是——”朱福斌没再说下去,只余一声叹息。他们已经尽力了。十五名爱国志士被枪毙后,周屹冒着巨大的风险带着孙鹏、朱福斌等人去乱葬岗寻找尸体。可是奇怪的是,他们只找到十四具,夏灼华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了。
联想到曾经看过的鬼片,苏雪倩只觉得毛骨悚然:“你们胆子真大,深更半夜去挖坟……”
“可能会有汪政府的人在乱葬岗守株待兔,白天去容易被发现,所以只能趁晚上去。好在那天天公作美,下了场大雨掩盖我们的痕迹,否则还说不准能不能全身而退。”朱福斌解释。
苏雪倩不赞成道:“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要是被汪政府的人捉住,你们岂不是全没活路了?”
“总不能让献身革命的爱国志士暴尸荒野……”孙鹏抱起瓦罐,小心地将它搁在桌子上叹气道:“我们能把宋姐的骨灰带回她家乡安葬,其他同志还不知何时才能入土为安呢!”
默然。
悲伤在小小的包间里弥漫开来,苏雪倩瞪着瓦罐,不是滋味地想:曾经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就住在这么小的一个罐子里,没人同她说话,没人陪她逗趣,连知觉都没有了,要是她后悔了,怎么办?
都说人死如灯灭,宋晴为了理想舍弃性命,但由这牺牲创造的辉煌,她既见不到也享受不到,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她,难道就不曾有过犹豫彷徨?她甚至都不确定革命是否真的会成功,不知道她与同伴们的牺牲是否真的会创造出辉煌。以确定的死亡换不确定的未来,她,就不怕亏得血本无归吗?
听说在宋晴的家乡河北,还有她刚满三岁的女儿。当牙牙学语的稚子因为找不到妈妈而哭泣,当她因为没有母亲的陪伴而孤单时,她,可会后悔?
但这些问题注定无解,因为宋晴再也无法回答她。她长眠在寂寞的瓦罐里,将被埋在面朝太阳的山坡上,独自春暖花开。
沉寂了一阵,苏雪倩问道:“你们派去的五个人中没有在背纱车间的吗?那为什么黄三会在就义的烈士里?”
“我们也不知道。”孙鹏摊手,“自从宋姐被抓进警察局,我们就同她们断了联系,直到报上刊登出行刑名单后才知道黄三这个人。”
朱福斌补充道:“我觉得奇怪调查了一下,发现他是因为故意伤人进的纱厂。我们的同志不可能为了卧底特意跑去伤害无辜群众,所以排除了是自己人的可能。而且,受俞德贵关照的工厂有很多,就算是设计让警察局批捕了,也不一定会被派到东洋纱厂去,摇船厂炼油厂造纸厂制布厂,哪里都有可能,没个准头。当初我们之所以没能在背纱车间里安插人手,也是由于这个缘故。”
那背纱车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苏雪倩皱眉问道:“你们认识陈耀曦吗?”
朱福斌和孙鹏都摇头,孙鹏建议道:“你可以问问团长,说不定他知道。哎,他怎么上个厕所要这么久?不会——”。
“吱——”铁轮摩擦轨道,苏雪倩整个人向前扑去,肋骨磕上床栏,生疼。但她已没有精力顾及伤口了。因为火车停了下来,一队日本人张牙舞爪地持枪冲上车,对着乘客大喊:“巴嘎雅路,都不许动,把手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