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母女(1 / 1)
不知是宋晴的警告起了威慑作用,还是陈欢对龅牙姐洗脑成功,总之直到她抱着铺盖灰溜溜搬去背纱宿舍的那天,她都没再提过告密的事。只是,她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比以前更加苍白,精神萎靡,步履跌撞,瘦弱的身子像虾米一样弓起,偏偏还顶着一个硕大的、但却仅包着一层皱了吧唧的薄皮的脑袋,从背后远看,十足十一枝开败了的残荷,让人心生厌弃。
芦柴棒偷偷告诉苏雪倩,大妞和阿芬自告奋勇看住了她。一旦她往王打杂所在的方向靠近,她们就会立即假装成亲热的好姐妹的模样将她架开。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同王打杂接触。当然,期间为了争取到龅牙姐的“配合”,大妞和阿芬免不了时不时地用拳头给她上上课。
苏雪倩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总觉得龅牙姐走路的样子有点怪异,原来是脚给打伤了的缘故。
“瘸了好!”大妞嬉皮笑脸地说:“瘸了她就不会老惦记着往王打杂身边凑了。”
“就是!”阿芬顺畅地接口,毫不掩饰她对于龅牙姐的鄙夷,“她狂什么狂,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X货,还妄想告密,也不怕倒了别人的牙,我呸!”包身工虽然低贱,但出卖身体的妓/女更低贱。即使卑微如大妞和阿芬,也有充分的理由看不起龅牙姐。
她们兴高采烈地唱起坊间流传的低俗曲调来羞辱她:“妹妹你对镜贴花黄呦,直把我的魂儿勾。今晚我就来爬你的墙呦,快铺好床躺下等我呦……”
龅牙姐怨恨的眼刀恨不能将大妞和阿芬凌迟了,但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反而引来她们更猖狂的大笑。
“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宋晴叹了一句,但无意剥夺大妞她们的乐趣。她不是圣母,犯不着为一个卯足劲告密的敌对分子出头。
于是大妞和阿芬的嘲笑更加肆无忌惮。
有时候,苏雪倩甚至感觉龅牙姐巴不得早点去背纱车间。她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并非不知廉耻。她当初为什么会流落风尘已经不可考,但据说首次挂牌时还未满十五岁,想来背后必然也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无可奈何。退一万步说,倘若她真如大妞和阿芬形容的那般自甘堕落,就不会放着轻松的迎来客往不干,非要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将自己卖给东洋纱厂,又换了包身银出来上交给鸨母赎身了。
以她一个暗娼的起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着实不易。
哪怕她的身份再低贱,都不能否认她骨子里是有傲气的。所以她宁愿承受背纱车间中惨无人道的工作量,也不愿再留下来任由大妞和阿芬挖苦。
小童工双双扯住苏雪倩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雪倩姐姐,你说,背纱车间里真的有老虎会吃人吗?”她还太小,对于大人间的恩怨似懂非懂,但儿童特有的敏感让她模糊地对龅牙姐生出些许同情。
“她的背影,很像妈妈……”她突然喃喃,眼中蓄泪,痴痴地目送龅牙姐走出纺织车间的大门。
当年,她的妈妈田春红也是这样离开她的。
她跟着田春红来上海时还不足七岁,又矮又瘦,踮起脚都不能够到水龙头,所以早晨的洗漱永远是轮不上的,每次都只能站在水管边上巴巴地看着,可怜兮兮地求好心的工友匀些用过不要的水给她。
她们娘俩个的身价大概是所有包身工里边最低的,一大加一小总共才得了二十五元卖身银,比单卖田春红一个人还便宜了五块钱。负责收人的“拿摩温”说得理直气壮:“这么小的女娃,连牙都没长齐,能干什么活,还不得靠我们养着?纱厂每天供她吃供她喝供她睡不要钱?给她做工作服不要钱?开小汽车接送她不要钱?我还没算上你分心照顾她影响的产量呢,你倒先嫌弃起价钱来了,忒不知好歹了!”
正如《包身工》中描写的那样,“带工”们在招新人时总是对纱厂的生活极尽渲染之势,说什么出入有汽车接送啦,住宿全是气派的洋楼啦,餐桌上每天都有鸡鸭鱼肉啦,吹得天花乱坠,直让许多生在穷乡僻壤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的淳朴农民羡慕地牙痒痒,稀里糊涂地就被忽悠到了大城市,结果后悔不已。
田春红就是其中之一。她为了能和女儿“一起到上海去享福”,连贱卖都顾不上计较了,满心以为进了纱厂就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却是一念之差将孩子推入了火坑。
双双进厂两年半,小汽车没坐过,工作服不见影,除了工作量与成年包身工一视同仁外,每季度还额外多一个剪头发的任务——东洋婆家乡的某庸医说,十岁以下童女的毛发煎服入药可以延年益寿,所以年幼的双双就此成为最方便实惠的人形药材,不需支付半分钱药费。
高强度的工作与营养不良严重阻碍了她的发育。两年半来她几乎没长过个,至今身形都如七岁的孩子一般娇小。
田春红把肠子都悔青了,摸着女儿被剪地乱七八糟的杂毛心疼不已。贴心的小棉袄双双反过来安慰她:“妈妈我没事,剪头发不疼,头发长长就又长了……”
女儿的懂事令田春红愈加内疚。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丢下女儿不管的一天,但是自进了东洋纱厂,她就在不断地遭遇意外。意外的高强度作业,意外的非人性待遇,意外的低标准饮食,最后的最后,是意外的动力车间调动通知书。
形势比人强。对于“上级”的决定,她没有质疑的权利。东洋纱厂是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小蚍蜉田春红只能屈服。
“妈妈知道双双是个好孩子,可以照顾好自己。”强忍住梗咽,田春红背过身去偷偷拭去泪珠,“过几天妈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带双双一起去,双双在这里等妈妈好吗?”
“好!”双双爽快地答应,没注意到田春红眼底那一抹深不见底的绝望。
田春红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恐怕是没福气看着双双出嫁生子了。
那是她们母女间最后一次见面。
直到现在双双都不晓得,她妈妈话语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离她所在的纺纱车间只有五十米的距离。
五十米,却等于天人永隔。
九月,田春红因为得罪王打杂被调去动力车间;十一月,她由于体力不支一头扎进一千二百度的熔炉里,骨灰与煤渣黏杂,随工业废水一同排入滚滚东去的黄浦江。
消息传回纺织车间时已经是一个月后。宋晴没告诉双双实情,只领着她朝黄浦江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告诫她,以后绝不可以在王打杂面前说起妈妈,否则王打杂会把她丢去动力车间或背纱车间喂老虎。
双双信以为真,此后果然再没提过这个话题。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想念田春红。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妈妈给自己讲故事的美好时光,偶尔想到辛酸处,还会忍不住掉两粒金豆豆。
“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看双双?”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夜里,对重逢的企盼是她活下去的精神动力。
苏雪倩心疼地将她抱起,朝粉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第一百零一次地说起那老掉牙的谎言:“只要双双乖乖的,她就会回来的……”
双双合上眼,满意地在苏雪倩的怀里,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