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告密(1 / 1)
借着从狭小的宿舍门中透进屋的月光,包身工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几分钟前宋晴竖在墙壁上的“民主投票表”,以及纸上人名下方那一行行逐渐变长的正字,忐忑不安。
得到最多正字的三个人将离开纺织岗位,直面背纱车间的超高死亡率,用血肉之躯承担起每袋二百二十五斤的成品纱。
这是宋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后,所能想到的最有把握的方法。
一方面,燕姐已经完全丧失了势力,又由于作恶太多导致众叛亲离,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另一方面,宋晴特意安排了夏灼华和小福子协助自己唱票,想必不会有人这么没有眼力界地报她们的名字。
要知道在没法将名字写在纸条上匿名投出的情况下,顶着当事人的杀人视线将她的名字说给她本人听,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她自己的名字下方添上一笔,是一件多么有压力的事。
更何况这无异于对新女王公然的叫嚣,除非活得不耐烦了,否则再傻的包身工都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雪倩姐你都不紧张的吗?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九岁半的小包身工双双掩耳盗铃般地将双手覆在眼睛上,目光却透过指缝直射到投票表,像强力胶水似地死死黏住。
她可爱的模样让苏雪倩忍不住嘴角上扬。虽然平时苏雪倩话不多,可是她在纺织车间的人缘还过得去,所以并不是很担心。
但是这场投票进行了太长的时间。等待最撩人,到最后饶是雪倩姐心中有几分把握,在人人自危的压抑气氛下也坐立不安起来。
所以当结果终于揭晓时,她有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获得最高票的三个人分别是燕姐、陈欢,以及一个四天前才来报到的龅牙姐。
没被选上的包身工暗呼庆幸,时疯时癫的燕姐无动于衷,陈欢因为能够“更好更快”地还债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所有人里对结果表示不满的,只有号称“曾经穿金戴银,如今虎落平阳”的龅牙姐。
她当场就闹将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哇,呜呜呜呜……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你们是存心要逼死我啊……我怎么能去干那种活呢?肯定会被累死的啊……你们就这么狠心把我往死路上推吗……”
她假模假样地干嚎了一阵,可惜这事儿包身工们躲还来不及,断没有再往上凑的道理。她们决定谁也不理她,各顾自躺下睡觉。
龅牙姐没了观众,又装了十几分钟觉得没意思起来,干脆止了叫嚷,转向宋晴道,“晴姐,这办法根本就不公平!你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平日里吃一起住一起,熟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我才刚来没几天,你们就合着欺负我一个新人,说不大过去吧?”
宋晴皱眉道:“这是大家投票的结果,是民主决议!”
“呸,狗X的民主决议!”龅牙吐了口唾沫儿,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摆出茶壶的造型威胁道,“告诉你们,我秦三娘子不是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你们最好立马换人,否则我明儿个就把这事捅到王打杂那儿去,看他知道你们私下‘民主决议’了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你!你敢去告密?”夏灼华蹭地跳起来,手指头差点戳到龅牙姐的鼻尖,“当初晴姐提议民主投票的时候,你明明也是同意了的。哦!选到别人你就同意,选到你自己就反悔了?那岂不是好处全让你一个人占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龅牙姐无赖道:“我就是这样,你能怎么着?要打我么?来打我呀!哼,亏你们刚刚还说要把所有包身工都看成兄弟姐妹,绝不欺压任何一个人呢,怎么转个身就变卦了?也不怕臊地慌,翻脸比放X还快!”
夏灼华怒起,愤怒的眼睛好似在喷火:“我说的兄弟姐妹是拥护革命的同志,不是像你这样的叛徒!革命的叛徒是所有革命者的敌人,等同于过街老鼠,见一次打一次!”
龅牙姐轻蔑道:“切~好的时候就说是姐妹,坏了就说是叛徒,人的舌头上没长骨头,随你说咯~”
夏灼华气地咬牙切齿,仿佛一只被惹毛了的狮子,恨不能马上扑上去咬龅牙姐一口。宋晴按住她紧紧拽起的拳头,对龅牙妹说:“别人都可以对结果有疑义,就你不可以。即使按照产量来算,你的产量也是除了燕姐以外最低的,本来就该轮到你去背纱车间。我想大家选你也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并不是因为欺负新人。”
作为一个生手,龅牙姐对于机床的操作熟练度远没有其他老包身工那样高,所以她的产量一直没能跟上。关于王打杂以产量论去留的做法,她也存有意见,只是碍于王打杂的武力才忍气吞声。她原本以为自己注定要去背纱了,没想到节骨眼上天上掉馅饼,宋晴竟给她送来条活路,不死命抓住的才是傻瓜。
龅牙姐无赖道:“根据产量叫我去我没意见,投票让我去我就不同意!反正你们自己商量着办,要么换人,要么我明天把事情告诉王打杂去!”
她在心中暗暗为自己的聪明喝彩!如果宋晴选择前者,那换人之后她大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宋晴选择后者,那她也能够通过告密赢得王打杂的好感,倘若再趁热打下铁,装着柔弱的模样把自己初来乍到的事情一说,说不定王打杂头脑一热就不让她去背纱车间了也未可知。
宋晴也不蠢,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她打的小九九。她为了这场投票失眠了一整个晚上,早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想了个透彻。她事先预料到会有人对结果不服,所以早有准备:“你要告密的话就去告,口说无凭,我们一人一口唾沫儿都能淹死你。燕子走的时候你还没来,不过肯定已经有人跟你说过那事儿了吧?猫儿还不是她打的呢,最后不是照旧背了黑锅?”
大妞趁机表忠心:“我劝你还是想想清楚,你到底是要回咱们宿舍睡觉的,我和阿芬的拳头可没不长眼,说不定一不小心,就砸你头上啊,身上的了,猫儿就是给咱们姐妹几个打折手的,你要不也试试?”
大妞是全纺织车间产量倒数第三的人,可是由于以前跟着燕姐的时候打过不少包身工,所以积威甚深。这回投票大家没敢选她,转而去选了好欺负的陈欢,让她顺利逃过一劫。
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她显然不会给龅牙姐留下任何搅混水的机会。
龅牙姐又瘦又白,不是个经打的。大妞的话令她心生忌惮,气焰不自觉地收敛了些,可惜仍旧昂着头不肯服软。
老好人陈欢笑嘻嘻地打圆场道:“我产量还排在前头呢,不也高高兴兴地去了?我跟你说呀,这是个机会,还债的机会!咱们还得谢谢她们让我们去呢!你呀,也同我一样,身上带着罪,要还债,越苦越好!这辈子把债都还清了,下辈子就有一辈子的好日子等着你了!”
“说得轻巧!去背纱的女工有几个能活的?”龅牙姐愤然道,“你自己活的不耐烦没人拦着你找死,拉上我算什么?还债还债,下辈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阿弥陀佛,话可不能这么说,因果轮回,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报应的!”陈欢好脾气地朝她笑笑,仿佛没有注意到龅牙姐铁青的脸色,不管不顾地说,“你看燕姐,就是活生生被燕子的魂灵儿逼疯的。我们这辈子吃苦,是因为上辈子作孽太多,都是要还的……”后面的话语渐渐轻了下去,其内容也越发神神叨叨起来。
苏雪倩凑到小福子耳边,小声道:“欢嫂子怎么说龅牙姐有罪?她犯过什么事吗?”
“呃……”出乎意料地,小福子的脸瞬间红成了个大苹果。她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子,好像能在上面看出朵花儿来。
她支支吾吾地说:“龅牙姐进来纱厂以前,是干,干那个营生的……”
“什么营生?”苏雪倩一头雾水。
“唔,就是,就是伺候男人……”
“呃,妓/女?”苏雪倩吃惊道。
“对!”小福子很高兴苏雪倩自己能领会,但脸上忍不住变得更红了,好像发烧一样,“她们这种人,不干净,有罪,要浸猪笼才洗得清爽。不肯浸猪笼的,就得吃很多很多苦,不然下辈子投胎连人都当不了,得当马。”
“……”在包身工堆里混久了,苏雪倩早对这些人的迷信见怪不怪,根本没放在心上,只当件八卦听过后便扔到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