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践行(1 / 1)
张弘历早已脱下了昔日华服,身上只穿着一件褐色的窄袖袍衫。他抬头望了望晴空艳阳,不禁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第一次感受到无人服侍的夏日竟是这般炎热。
他神情疲倦的抹着汗,眼神扫过身边的亲眷,他们的脸上的神情如他一般的憔悴不堪。他看着荒草蔓蔓的官道,心中一阵苦涩,想到此次抄家剥爵流放万里,去往偏远穷困之地,不知前路该是何等艰险。他第一次感到生活如此难熬,清秀的脸上露出空茫的神情。
“歇够了吧,侯爷,走吧。”一道讥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张弘历一顿,不由自主的转过头看向那群押送他们前往岭南的官差。只见他们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望向侯府亲眷时眼神轻蔑,嘴角带着明显的讥笑,而他的父亲和兄长只是低着头,脸上神情苦楚。
在那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不耐烦的催促下,侯府众人神情木然的从原地起身,继续赶路。张弘历看着他那趾高气昂的神情,身体微微颤抖,低着下头,指甲狠狠的掐入自己的掌心肉。他汗湿的发丝粘在脸上,嘴角带着一丝自嘲,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就在侯府众人又行走了小半日,出了关内道,踏上山南道时,几辆马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穿着体面的小厮从一车上下来,找到官差的头领,和他低声说了一些话,最后还笑容满面的向他手里塞了一个钱袋。官差头领打开钱袋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小厮见状,拍了拍手,就有数人从车上下来,带着美酒吃食给众官差享用。
官差头领笑得合不拢嘴,对着小厮点点头,大喝一声:“原地停下休息片刻,张弘历是哪个,过来这里,有人要见你。”
张弘历在侯府众人异样的眼神中,微微皱着眉,来到了官差头领身旁。那小厮看见他从人群中出来,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后,便露出一个笑容,领着他往马车那边走去。这几辆马车刚好遮挡住众人的视线,待他绕过马车,看见等在那里的人后,脸上露出了惊容,不禁失声喊道:“杜梓艺!”
此人正是杜梓艺。她一身男装,独身一人站在马车背后,见到他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她杏眼弯弯,笑着点点头:“是我。”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张弘历瞬间涨红了脸,声音干涩的说。他下意识的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手颤了颤,忍不住转身想走。
杜梓艺见状,赶紧拉住他,不满的说:“等等,我千辛万苦从长安赶过来,又在此处等了你这么久。你见我的第一面,居然想走?”
张弘历眼神暗淡,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他就地坐下,望着杜梓艺自嘲的说道:“你过来做甚,是为了看我落魄至此吗?”
杜梓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晦涩。她也毫不忸怩的席地而坐,从身后摸出一小坛酒和两个酒盏。她利落的拍开酒封,将碧绿的酒液倒在两个酒盏中,将其中一个推到张弘历的身前,面容沉静的说:“我特地带来了甘味轩的千日醉,为你践行。”
张弘历眼神郁郁,端起身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他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抹红润,定定的看着杜梓艺,苦涩的笑了起来:“没想到我现在还能喝到这种好酒。杜梓艺,想我此生交友广泛,最后为我送行的人居然是你,也只有你。”
他用袖子满不在乎的擦去嘴边的酒液,眼中浮现出莫名的情绪,轻声问道:“杜梓艺,你既然知道我现如今身份尴尬。周围的人都恨不得和我撇清关系,你,为何要来?”
“嗯,估计这次回去会被我父亲打断腿。”杜梓艺也端起酒盏一口喝尽,浑不在意的说道。她望向张弘历,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我认为我们是朋友,或者说,是因为你是第一个说要向我上门提亲的名门公子。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张弘历闻言,惊愕的睁大了眼。很快,他就捂住了脸,发出低低的闷笑声,喃喃的说道:“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
杜梓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当初的提议没有几分真心,况且那为数不多的真心里还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父亲是蔡国公。”她端起酒盏和张弘历的手上的酒盏碰了一下,诚挚的说道:“此去前路迢迢,告别浮华长安,说不定还是好事一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你这是在嘲笑我吗?抄家夺爵流放,到底哪里有福呢?”他不满的瞪着杜梓艺,夺过酒坛倒满酒,一饮而尽,声音含糊的说,“我当初大概对你有七分真心,不过现在......我啊,真庆幸当初还好没有娶你过门,没有让你受此牵连。”
杜梓艺嘴角噙着莫名的笑意,紧盯着张弘历,一拍他的肩膀,朗声说道:“大唐好儿郎,哪里去不得!”
她在张弘历惊异的眼神中,再次斟满酒,眼中闪着光,口齿清晰的的说道:“我认为我们大唐人身上最宝贵的品质就是骄傲,是流淌在我们骨血里即使死亡也无法摧毁的骄傲!”
“然而,现在虽说是大唐盛世,但是行事日渐奢靡,我们早就不若初唐时的纯朴刚毅,早已沉沦于纸醉金迷之中。” 她捏紧手中的酒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掷地有声的说道:“离开长安也好,可以开始到新的生活。但是,永远不要忘记你自己骨子里的骄傲,即使生活在怎么艰辛也要撑下去,不把自己当做鸡你就永远都是凤凰!”
张弘历的眼睛亮了起来,脸色的郁色一扫而光。他低下头,对着杜梓艺行了一个大礼。锦衣玉食大半辈子一遭落难的侯府小公子,在这一刻终于清醒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前路。
“现在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们也是时候上路了。”她看了看天色,开口道。然后,她将空空的酒坛塞到了张弘历的怀中,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道,“语言总是苍白无力的,不如来点实际的。你到了岭南,如果想我了就砸碎这个酒坛,到时候你若......我们五五分。”
“说不定,有遭一日我也会来投奔你。” 她在张弘历惊愕的神情中,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略微阴沉。但她很快回过神,对着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我啊,可是很喜欢荔枝呢。”
说完,杜梓艺就准备上车,打道回府。张弘历紧紧的抱着怀中小酒坛,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说了一句话:“杜梓艺,大恩不言谢。如果,你若真有一天需要我的帮助,我必定万死不辞!”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他在杜梓艺动容的神情中,突然说道,“我大嫂的遗体本来摆放在灵堂的,可是第二天却不翼而飞了。”
“嗯?你说高晴雅的遗体不见了?”杜梓艺眼睛微微睁大,语气有些微妙的说道。
“不错。”张弘历郑重的点点头。
“我知道了。”杜梓艺杏眼微眯,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她对着张弘历点点头,轻声说道,“就此告别。”说完,她就在张弘历复杂的眼神中转身上了马车。很快,几辆马车就轱辘辘的转动了起来,向着长安方向行去,留下满地烟尘。
张弘历看着远去的马车,脸上露出了怅然若失的神情。他紧紧了怀中的空酒坛,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坚毅。
官差首领走过来,虽然他之前一直在暗中监视,还是不放心的在他身上迅速搜查了一遍,发现一无所获后,脸上的神情便舒缓了下来。最后,他又从张弘历的怀中夺过酒坛,掂了掂,撇撇嘴,又丢还给他,不满的说:“啧,竟然已经空了。”
张弘历赶紧接过酒坛,死死的抱在怀里。官差首领见状,嗤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低声问道:“那个小娘子是你的旧情人吧,居然还特意前来为你践行,真是难得的有情有义啊。”
说着,他又大剌剌的拍了拍张弘历的肩膀,笑嘻嘻的说:“看你这紧张的样子,可是爱煞了那小娘子吧。”
张弘历“嗯”了一声,抱紧酒坛,脸上闪过一丝晦涩。官差头领无趣的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大喝一声:“启程!”
张弘历回到队伍中,神情的亲眷全部都好奇的相问。他神情平静,只是随便说了几句,便住了口。众人见的得不到什么有利的反应,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木然,神色疲倦的前往万里之外的岭南。
杜梓艺坐在车中,看着车窗外的景致,轻抚着嘴唇,脸上露出了含义不明的笑容:“遗体不翼而飞,真有意思。”
“小姐。”青梅看着她的样子,在一旁怯怯的唤道,“我们这次回去一定会被老爷责罚的。”
“无妨。”杜梓艺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淡笑,轻声呢喃,“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青梅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眨了眨眼睛,鼓起勇气说道:“小姐,莫非你对这张公子有意?”
杜梓艺伸出手弹了弹青梅的额头,在青梅的呼痛声中笑而不语。她垂下眼帘,有些兴味的想道,如果张弘历砸破酒坛看见里面之物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