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四十八章此生叹(一)(1 / 1)
已入深秋,天色渐染,寒气日浓,崇德殿内传出桓帝的咳喘声,很是力竭。初始以为只是小恙,结果拖下来,始终不见好转,身体每况愈下。过去桓帝虽然一直身体也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如此年纪就病来如山倒,日思昏沉,总是恹恹的,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都好像不太对劲。
也许不是生病,是中毒,桓帝也曾这般怀疑过。在深宫之中呆了近二十年,什么人生跌宕没有见过,中毒实在是耳闻目见常事。想当初那些怀过孕的女人,有幸生下来却无幸活下来的小皇子,或不知不觉,或惨不忍睹,被□□送走的性命又哪让人记得清。当初梁皇后与邓猛女长沾雨露,却也怀不了龙种,其中原委,桓帝自是再清楚不过。
因而桓帝自是一向小心,吃穿用度的一切,经手的向来是信得过之人,若真有人妄图下毒,那一道道繁琐的关卡,想要不露出蛛丝马迹也难。虽然心中有所怀疑,但桓帝总觉得那可能微乎其微。想到过去的帝王年纪轻轻就驾崩,也许只是因为命而已。
如今才逐渐把握局势,即使世家豪族仍自视甚高,但桓帝的个人帝王权势却在经年累月之中,不管是宫斗还是天灾人祸的应对需要对能臣的拉拢,早已如蛛丝结网,密密而行,所以在宦官与权臣的冲突之中,桓帝才能做那天秤之间的平衡点,稳住两端日趋加重的砝码。正因如此,桓帝才将张让从长安接回京师洛阳,再也没有人的指手画脚与妄自非议有足够的能量去干涉。
本来以为可以不用再承受人事的流离,却不想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折腾。缠绵病榻日久,对人生所谓的经营与谋策早已无能为力,不禁更多地去想那些前尘往事。一路走来,不可谓不小心翼翼,亦步亦趋,或长袖善舞,或苦心经营,十年如一日,一日决十年,在深宫中掩人耳目,在门阀之间隐忍蓄势,在天灾人祸百姓流离中沥血,倒头来又能如何?最终也抵不过所谓的命数与运势,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稍挽颓势而已。
盛世明君的求贤若渴在他这就变成了贤人避世不就的笑话,武帝的缠绵悱恻在他这就变成了宠信奸佞,铸就灭世的祸端,人口膨胀累世积弊,再怎么兼济苍生也只是昏庸无能而已,既然如此,又是有何意义?
从深秋到雪冬,桓帝缠绵病榻日久,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虽然每天张让都会安慰他,身边的小宫女或小太监也总是或忐忑或惴惴,每天黄色的日落余晖洒在床帘上,总是从那行将落土的夕阳中,感受到一种垂垂朽矣、此生无复的落寞。那种终结的感觉如此之明显,许多曾经追逐的、苦心经营的,霎时间都变得毫无意义;许多曾经忍让的妥协的失去错过的,才是锥心刺骨后悔莫及。
他知道张让的忧虑与难过都是如此之真实,他也知道他总是如此看不透,带着一种疯狂的执拗;有些事,从多久以前,推开了,便再也无法挽留。他心底,在最后的时间,仿佛变成了明镜,即使他做了任何事,他心中也完全无一丝一毫的怨怼,也不会不去相信,不会抹去,即使他以后再做任何事情,他也要保他一生平安。到最后,他只想保留这么一个任性的愿望而已;即使,即使遗罪千古,那又再与他何关,他心中只剩下这么一个天真纯粹而又残忍的愿望。曾经忍让了太多,错过了太多,也许早已得到,可最终却仿佛从未拥有,既然如此,还不如随心之所愿!
永康元年冬,桓帝驾崩了。这个消息来得那么突然,以至于好不容易小心翼翼维护的平衡突然之间便土崩瓦解。都没有什么预兆,虽然近桓帝的身子由于思虑过度,早已不是太好,可也不至于才三十多,年纪轻轻便驾鹤西去。朝廷上下都心怀疑窦,但谁也不了解其中内情,如今情势如履薄冰,谁也不敢凭空揣测,其中后果岂是常人可以承担。
张让跪伏在桓帝龙塌之前,心中一片难言的空茫。脸上还有桓帝手中弥留之际的温度,那眼神,明明知道了一切,却没有怨憎,只是带着解脱的轻松,看着张让时还带着担忧与心疼。他抚着张让的脸,喟叹一般,“你足够聪明,却总是看不透——”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要死了,曾经的苦心经营与伪装又还有什么意义。仿佛在这一刻,桓帝在张让眼前才变得透明一般,那些关心与感情才没有遮掩着算计与怀疑。说后悔、痛苦什么,都只是太简单,也许,只是疯狂。
窦太后与其父窦武策划迎年仅十二岁的解渎亭侯为帝,却说其与桓帝同出河间王刘开一系,桓帝之父与其祖父同为刘开之子。因窦武拥立之功,被封为大将军,陈藩被再度启任为太尉。
陈藩起任太尉后,便极力劝谏窦将军处治宦官,两方矛盾与而恩怨不可能随着桓帝的驾崩而缓和,只会浮出水面更加尖锐,天秤的平衡点早已崩毁,而年幼的灵帝根本无法支撑如此激烈而又权利矛盾如此复杂沉重的平衡。桓帝驾崩前双方便势同水火,如今更是处心积虑欲置对方于死地,不仅是对利益的保护与追逐,更是对自身安全的保障。
窦武身为外戚,窦太后执掌后宫,与宦官自是往来密切。窦将军有心与陈藩肃清朝野,或者说只有介入其中才能确立自身家族的权威与利益,但出于窦太后与后宫内帷的关系,总有些游移不定。
陈藩却很是刚直,坚信不翦除宦官的权柄便不可能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甚至政治信仰。相继一些稍小的宦官如管霸之辈被拿来以儆效尤,不想更多却是打草惊蛇。曹节与王甫很是惊惶,不断向窦太后与窦武谄媚求情。窦武与陈藩念及上次祸事中,王甫释放了狱中的范滂,而二人一直向窦太后以示忠心,窦武便暂时留得二人。
陈藩向窦武举荐,李溙再度被起任为司隶校尉。陈藩思及桓帝除梁冀时,以司隶校尉雄职,再妥善排布禁军,发动政变便可事半功倍。余下最重要也只是力劝窦武下定决心对宦痛下狠手。
不过世事总是变化的,尤其是比女人还嬗变的政治,曾经适用的对策,几乎不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再次被成功地运用;毕竟,越是顶端的政治斗争,越不可能出现愚蠢的对手。
因而陈藩只是以桓帝对付梁冀的手段布下了最为重要的武力一棋,结局本已堪忧;不想当终于劝定窦将军下了决心,却被窦太后派来的小太监将谋划听了去。若说小太监只是说与了窦太后,窦太后也不一定会出卖自己的父亲,可是不想窦太后入宫也时间不长,根基还未扎稳,小太监在宫中行走时日比她还多,自是将消息传给了宫中曾带他的大太监。如此一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还掌握了对方至关重要的信息。
不过即使如此,若宦官手中并无制胜砝码,鹿死谁手还难说。宦官自知道此事后,便迅疾发动政变,挟持窦太后,把持印、玺、符、节。陈藩与窦将军闻讯,却再难成聚沙之势,很是匆忙,陈藩率太尉府僚抵抗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窦武率步兵营顽抗,不想护匈奴中郎将此刻却滞于京师,受宦官所传诏令,以为窦将军叛乱,窦武即此便被剿灭。李溙又再次下狱。
“你该早料到会有今日吧——自你处死了我弟弟,你我之间便永无宁日了。”昏暗阴潮的牢房内,门口置着一张豪华的软椅,张让慵懒地陷入其中,百无聊赖地说着这些看似充满仇恨的话,只是那空茫的眼神,才出卖了他也不能因此得到多少快感的空茫心情。
张让继续带着懒懒的语调说着,“不管因为什么,反正我们这些人与你们这些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不过,你应该会奇怪吧,为什么张奂张将军竟然会听从我们的调度,将斩杀匈奴的剑指向了你们——”
李溙本被吊拷在墙上,想无视张让也无视他的话,听到此却还是不禁看了张让一眼,闪动着眼神。
“玉玺和虎符都在我的手上呢,张将军怎么能不听从我们的调度呢——他心底肯定早有怀疑了吧,不过即使知道真相也肯定宁愿自己是被蒙骗了。边疆大军从来只认玉玺和虎符,心底再怎么清楚,像张将军这种军人肯定还是无法背离自己的职责吧——”
“你肯定又很好奇我怎么会有这些,这些本应该在年幼的灵帝手里——不该,桓帝还是将这些给了我,想把这些当作我的护身符呢——果然当作保命的护身符还是很好用啊,看来能保我长命百岁呢——哈哈哈——”
李溙看着陷入癫狂的张让,不发一语,眼神带着些嘲讽与怜悯。
“啧啧啧,干嘛拿这眼神看着我?!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很可怜是吧?!事到如今,我没了父亲,没了弟弟,连桓帝也去了,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却还费尽心机干那些在你看来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觉得我没救了是吧?——”
“咦——你还不知道吧,桓帝其实就是被我毒死的呢——”
“啧啧啧,怎么还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很愤怒吧?觉得我像疯子一样?你觉得我竟然做下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事?那么疯狂那么不可理喻竟然亲手毒死了自己心爱的人!”
“不过,不是我去毒死,难道让他死在别人的手上吗?”
“他都知道了,也没那么激动,你又激动什么呢——”
“在你们眼中,他是帝王,我只是个无用又肮脏又下贱又卑鄙的阉人,所以他怎么着都是不应该被指责的,而我嘛,怎么着都是错的——”
“我只想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心一意,平安喜乐而已,可是他是帝王,他做不到;我想父亲和我弟弟能好好地活着,可是也没了,他还想袒护你!我最想要的,他都生生给我撕裂了,他做不到,也不会去做,所以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
“你也觉得我很可笑是吧?!连世上最后一个真正在乎我的人,都被自己亲手扼杀了,你肯定觉得我做了天下最愚蠢的事!”
“哈,你们都不会知道!如果他活着,永远,他永远都做不到!他永远都做不到像死去的时候那么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