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四十七章本无常(三)(1 / 1)
永康元年春,窦皇后之父槐里侯窦武向桓帝上书,恳请桓帝宽宥李溙等人,或是李溙、杜密、陈寔等权臣名士在天下盛名,或是窦武作为外戚对于桓帝而言有拉拢的必要,而窦氏一族目前而言是世族与外戚的重合体,作为第三股潜势力的表态对于局势举足轻重,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就桓帝本人而言,并不想大肆清洗权臣名士,毕竟,桓帝也能足够清醒地认识到,清除宦官称之为的党人,只能加速王朝的崩毁而已。
究其种种原因,六月,桓帝大赦天下,李溙、黄浮、范滂、陈寔等人相继被释放,成瑨已死于狱中。夏日炎炎,路上的青石蒸发出几分暑气,绿叶灼灼,知了疲倦而又不停歇地叫着。灰色的瓦与翘脚屋檐,在些许发烫中散发着夏日最倦怠的懒意。
自从李溙入狱后,春秋坊内的生意稍淡薄了些,更多的是林脩有意地收敛。白水居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端着,锦衫白衣、褐布短褂,三教九流,比以往更热闹了许多。刘淑在民间声望颇高,这次祸事也超然于事外,随着窦武上书赢得士人学人的好感,窦武、刘淑、陈藩三人,俨然已成为对抗宦官的先驱,多方势力惟其马首是瞻。
但其中势力的合成,却无人过多深究,外戚、宗亲、权臣、世族、名士、学人,时人因势而异,或合流或分流,乱则求和,和则生乱。梁氏一族引发的民怨已过去好久,世族与布衣,也不再有如此大的隔阂,因为还有更气焰嚣张的宦官,管你再是其中的什么,都会与其产生纠葛。
比如本该属于世族的财产与土地、本该属于外戚的帝王恩宠、本该属于权臣的治国安民之策或荣誉、本该属于学人的为官之大道,一切在不平的烘染下,所有的冲突会显得愈发激烈,并从而引发更多的冲突。
白水居内还是那样庄重严肃的风格,黑色门梁,白色纸窗,即使暑意燎人,大堂内谈兴十足的百姓还是闹哄哄的。世人皆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是对于一般的平民百姓,一切哪有八卦来的实在。问世间能达到夏能解暑,冬则忘寒,饱可消食,浑然不知饥的地步,除了八卦还有何物,更重要的是此物还能解世间无聊与寂寞,从上到下,无一漏网。
这次祸事虽引得朝廷上下,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普通百姓也惴惴不安了些日子,不过既然看似一段风波也平息了,一般人也就少了许多紧张,总是千般万般,也免不了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白水居大堂内,靠柱子的一桌人正交头接耳自以为隐秘地谈论着桓帝的恩赦。只听得一个样貌憨厚一点的大汉问道,“为么其他人都放出来了,就成瑨成大人死在了狱中?”
他的两个同伴一个只顾着吃,懒得应他的话,另一个看似精明的豆精眼嗤道,“成大人处死了圣上乳母的外孙,想那乳母定是难缠,这才死在狱中了吧——”
“那黄浮黄大人杀了徐璜的侄子,还处置了徐宣一门老幼,可也没丢了性命啊?”
豆精眼神哉哉呷了一口茶,“那你就不晓得了,听说那黄浮本是汝南人,曾受恩于汝南太守李皓,一来二去,早已倾心那太守之女,只等三媒六妁,就好把李家大小姐迎回家,不想被那贼人徐宣夺了去,那徐宣不仅污了李大小姐的身子,还残忍地将她杀害了。你说,那黄大人处置那徐宣,难道还不是应该的——”
“那李溙李大人呢?李大人可是处死了张让的弟弟——”
只顾着吃的同伴听得不禁抬起了头,露出的脸上,鼻子那块长着点点的麻子,“听我二表姨家在牢狱里看守的表弟说,李大人在牢中供认了好多宦官子弟,那些宦官怕引火上身就放了李大人吧——”另外两人听得不禁一副了悟的样子。
却说李溙这次回到府中,林脩亲自与李溙收拾。这一去在狱中过了大半年,从暮冬到这炎暑,狱中吃穿住连简陋都是抬举,深冬如冰窟,炎夏如不通气的火炉,还有那憋闷的空气,和时不时的刑拷。如今李溙也不再是过去年轻时的身体底子,在战事沙场中又滚过好几回,这番折腾,顿时苍老了许多。
李溙身上还留着一些伤口,用刑后没能及时清洗用药,天气炎热,都成了脓疮。林脩细细地与他清洗,看着李溙的模样,很是心疼。肩胛处的旧伤也再缓不过来了,吹风下雨骨头里就闷的有些疼。林脩让李溙躺在自己的膝上,跪坐屋檐下给李溙洗头。
半瓢半瓢的温水轻轻地洗过李溙的长发,林脩用手指轻轻地缕着,那炎炎的阳光仿佛随着时间也变得苍凉了些。那不曾注意过的白发与皱纹,只是这一次牢狱之灾的折腾,都变得那么的显眼,让人无力。
“洺宣,即使这次侥幸逃过了,张让定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你愿辞官与我一道找个清净的地方过那下半生吗?”
李溙不禁睁开眼,过了这许多年,林脩本就比李溙小,也未经历那许多风霜,看着虽比当初成熟了些,却还是风华内敛。李溙用手心贴着林脩的脸颊,眼神有些歉意、有些无奈,还有些未燃烬的执着。
“子卿,事已至此,我已退无可退。若就此辞官,岂不是寒了天下士人的心。若圣上免了我的官,不再任用,我也无话可说,若我就算辞官,再得征召,我还是难免应诏。你也知道我与恩师荀夫子并不一样,他或隐或达,皆可经世济民修身,而我却只能一直在这一条道上走着,不管荆棘饮血,或满誉而归,不管前途平顺还是燃烧成灰烬,我都必将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林脩虽心中早有准备,听得心中还是不禁膈了一块,李溙这般即让他恼火,可又是这种宁折不屈,好听点说是风骨,实在点就是一根筋的二愣子精神,让林脩心中实际上很是敬服。林脩知道自己实际上就只是个软骨头而已,怕事、怕死,没有担当,也不会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觉悟。
“屈先生来信,年事已高,又后继无人,心中颇引以为憾事。我也想过了,如今局势波起云涌,我既无力回天,也不想再深入其中不自量力,若能回去传承老师的薪火,也能全我心中所愿。”
李溙听得很是惊异,眼神不停地闪动着,禁不住说道,“你要离开洛阳?!”沉默稍许,便道,“你想怎样就好——”也许,离开洛阳,免得趟入这趟浑水,对林脩来说反而更好。
林脩俯下身,轻轻贴着李溙的的嘴唇,有些干裂,即使有着差异,身处两端,但仿佛只要轻轻地接触便能让自己平衡,就像太极的阴与阳,黑与白,只要首尾的轻轻相触,即使相差日与夜,又能如何?
林脩回到了介休,教书育人,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件更适合他的有意义的事情。不能像李溙那般亲自投身于天下,但能教出那许多能治世的栋梁之才,也不失为一件让人艳羡的事。
离开洛阳那天,与林脩交好的朱小少爷、赵素兄弟、符明,还有相熟的太学生,重重叠叠,也有那许多人。众人送至城外十里长亭,林脩取出曾经李溙送他的古琴,援琴引歌,谢别众人。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注一)
林脩平日很少在众人面前抚琴作歌,衣裾随风轻飘,人物光华,在这惜别的情绪中,更是一番难言的滋味。有些人的存在,一举一动,都能让无聊的现实,仿佛总能带上点浪漫而又传奇的色彩,不管是与不是。
阿达与阿如,赞儿,朱小少爷的两个小外甥——王柔与王济,还有学堂中本来就有的七八个小孩,林脩一看这架势不禁就觉得有些头痛,教书育人怎么有种从保姆做起的感觉。其实回到介休,林脩也并不能真正地做到,不闻窗外事,只读圣贤书,所以赵素兄弟也并没有离开洛阳。
林脩想着,离开洛阳,才不那么惹人耳目,才能更好地准备后路。发生了这许多事,李溙在狱中时,林脩每夜每夜地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地思量,隐隐约约仿佛感觉到了些什么,但又不是很确定。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对于李溙来说,仿佛英雄也只能剩下末路,林脩如此觉得,所以他仿佛有种落幕前的紧张与忐忑,才想方设法逃过那看起来最明显的结局。看到那些脆生生的面孔,林脩心中又不禁生出些愧疚与希望,看到他们,总是觉得未来是一种具有很强吸引力的东西。在尽可能多的时间内,林脩也希望自己能给学生做一个称职的先生。
注一:白日薄西山一书中曾提及,这首古诗的确为本文主角原型人物所作,所以才放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