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四十四章云波谲(三)(1 / 1)
张让整夜也并没有睡得太好,心中惦念着张朔的事,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张让只觉得仿佛殿外有人在挠门一般,起身推开门,只见张朔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衣,脸色苍白,身上并没有什么血迹与伤痕,张让的心才稍放下来,伸手拉住张朔的衣袖,高兴地唤道,“阿朔,你进来坐吧,别在外面站着了。”
张朔惨淡地笑了笑,“不了,哥,圣上有龙气护体,冲撞不得。我要走了,是来向你告别的。”张让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代我好好照顾父亲吧,曾经我太不晓事了,只知道到处给你们惹祸,不干什么正事。落到如今的下场,都是自己造成的,我谁也不怨,哥,我想求你最后件事。”
张让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你说吧——”
“我喜欢的人又笨又傻,是家中庶子,不受待见,希望哥能帮我顾着点,也不要什么大富大贵,平安喜乐就好。”
张让听着只觉心里堵得十分厉害,虽然不是很清楚状况,但如今张朔说什么,张让都只想应着。张朔见兄长都应了,便向张让笑了笑,转眼便当面消失在张让的眼前。
张让被唬得一身冷汗,才发现刚刚是在做梦,而桓帝还在身边好好地睡着,但心中却生出很不好的感觉,心慌得十分厉害。张让推了推身边的桓帝,催促道,“圣上,天亮了,快召李溙入朝吧!”
桓帝还有些乏得不行,但没法,也只得吩咐宫人进来侍候洗漱。才由宫女将帝服穿戴整齐,便见身边的大公公慌慌张张进来,瞧见张让后又不说话。桓帝早乏还没缓过来,有些不耐烦,便斥道,“磨磨蹭蹭的,有什么就快说!”
大公公抹了抹额上的汗,硬着头皮道,“昨夜李大人连夜审讯后,便将野王县令张朔给杀了!”说着悄悄瞄了一眼张让的反应,只见他霎时像失魂落魄般,脸色刷得一下全是苍白,桓帝忙搂住张让,拍了拍他的背,脸上有些怒气。大公公不禁把自己缩得更不起眼了,心中直晦气大清早的怎么自己就成了这个报丧的人,倒时不要把无妄之火迁怒到他身上才好。
人总是在感觉到危险的时候本能地妄图把自己缩得更小,仿佛这样就能增强自己抵抗生活的密度,或者减小自己受到侵害的范围。只是自从人不再是靠本能生存的动物后,这些本能只会显得有些可笑而多余而已。
张让不禁捏紧了自己的手,手都被扭曲得有些变形,泛出青白色,指节都露了出来,浑身不断地发抖着,果然阿朔真去了,肯定就在那个时候——张让只觉得,如果自己再坚持一点,再任性一点,也许阿朔就不会死掉了。桓帝让宫人都退了出去,扶张让坐到榻上,将他在怀中抱紧。
张让将脑袋埋在桓帝怀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哭泣。想当初被送进宫里时,阿朔还是一个两三岁的奶娃,很是喜欢黏着自己。虽然家里一贫如洗,但是母亲很温柔,总是会摸着自己的头,让自己好好照顾弟弟。自从生下阿朔后,母亲身体就一直不太好,父亲是一个很老实憨厚的人,挣得的几个钱大多都贴了药钱。母亲在病榻缠绵了几年,最后还是去了,张让还记得母亲离去的时候那无比眷恋和担忧的眼神。她的儿子还那么小,她却不能看着他们长大,如此穷苦的家境和不平的世道,却得扔下他们。
母亲去后连下葬的钱都拿不出来,恰好村里有个在宫里做了太监的,听人家说在宫里混得是风生水起,至少大鱼大肉是不用愁的。而且送进宫里去还能得几个钱,葬了母亲后还剩一些,也能缓一下家里的困境。张让便主动与父亲说了,张让父亲也实在没有办法,也考虑过是不是送小的进去,大的已经这么大了,没几年就是一个劳动力了,也可成家立业。
但张让坚决不同意父亲的想法,他还记得母亲一直交待自己要好好照顾弟弟,弟弟还那么小,怎么可以把他送进宫去呢,长大后肯定都记不得自己和父亲了,而且他还那么小。对于自己进宫成了太监这件事,张让一直并没有很怨恨也没有很后悔。只是如今,阿朔却就这么去了,张让想到就无法面对父亲,也无法面对张家的列祖列宗,阿朔还这般小,就没了性命。
在他进宫后不久,便被梁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看上了,养在身边。大太监在宫中混了多年,也算油头人精一枚,宫闱秘辛也算见多了去。张让进宫时由于年纪很小,又是个美人胚子,便被大太监注意到,这样的小孩养在身边,根据君王和达官贵人的嗜好,大了可作为潜力投资,小了可以养老送终,当个使唤的。大太监对张让很严格,让张让从小养成会看人眼色的主。
但是凭心而论,大太监是从心底为张让好,对他严格,但不虐待,而且心里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般在身边带着。张让也一直在心中记着大太监的恩情,在梁太后去世后,桓帝在张让央求下也没有太过发落大太监。
当张让才初晓人事时,已出落得很有几分姿色,对梁太后来说也算个知根知底的,便把他送到了桓帝身边。一来可以当作自己的耳目,而且拴住了桓帝,便也不再好找后宫的其他妃嫔,便也减少诞下龙子龙孙的机会,威胁不到梁皇后的地位。
桓帝初始只是为了向梁太后示好,明知张让是梁太后那边的人,也很是亲近,但除了对张让的那点颜色有些好感以外,其他的也谈不上,甚至可以说,实际上桓帝心底对张让还是很反感的。
也许那时都还年少,足够空白,足够大胆地去爱去恨,不会因历经沧桑而顽固、狠厉或疲倦,也不会因现实的伤害而只能蜷缩起来不敢再去爱、再去信赖。
当知道一个人的故事与理解一个人的心情后,再喜欢上这个人,也许就不再那么困难,即使桓帝知道他是梁太后身边的人。也许是张让的身世,也许是他的性情,或者还有他的美貌,桓帝母亲也只是蠡吾侯的一个妾而已,而且他也有一个同胞弟弟。
就是在不能被预料的某处,桓帝被打动了,原来的反感与排斥都被理解替代,即使他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也会原谅,也会包容。也许正是因为这不可预料,所以这才叫缘分。
李溙进宫时早已作好了最坏的准备,崇德殿御案下的铜铸仙鹤以凌身欲飞的飘飘之姿,长嘴出飘着缕缕熏香。张让侍候在桓帝的身侧,眼睛都是红肿的,脸色很是青白,投过来的眼神带着怨恨与恶毒。
李溙行礼后,桓帝并未让他平身,只是居高临下有些恼怒地斥责道,“司隶校尉监察百官,但犯诛辟之罪的命官,应请示于帝王,李大人却擅作主张,即对野王县县令处以极刑,不知李大人将朕置于何地?!”
“春秋曾释义,若非于天子之侧捉拿凶手,凶手是否有罪,还不可确定;若于天子之侧捉拿凶手,即可以确定凶手有罪。如今野王县县令于京畿之重地,天子脚下,残杀孕妇,凭此即可确定为有罪。而礼书曾言,公族有罪,即使宽宥,司官可根据大义而并不听从。”
“微臣任司隶校尉已有一旬之久,惟恐因办事不力而不能惩奸除恶,行事迟缓而渎职,不想圣上却以微臣行政太过迅速而加以斥责。”
实际上李溙说的话即两个意思,即首先他并没有藐视君王,侵犯君王的裁判权,因为根据春秋大义,天子之侧犯下恶行,即可确定有罪,因为天子视听达于身侧,现张朔为京畿命官而非地方命官犯下恶行,正是由于君王的圣明和达于视听,李溙才可据此判断张朔有罪。
其次,若李溙没有侵犯君王的裁判权,那么桓帝斥责他只能解释为认为他办案太过迅速。李溙回避大的冒犯,承认小的过错,并恳切地表示对君王的忠心。可以说,整套说辞滴水不漏,既没有侵犯君王的实权,也没有否认君王的指责错了,从大从小,都给足了桓帝面子。
不过说辞总归只是说辞,即使再滴水不漏,再逻辑完整清晰,也改变不了说辞背后的实质。若非以为桓帝会偏私,李溙又何必如此迅速地处死张朔,对于这点,在场的三人心中都心知肚明。不过这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不能说出来的话,更不用说在桓帝跟前了。
桓帝见李溙已如此说,也不好再斥责什么,便对张让说,“这是你弟弟犯下的过错,与李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让听出了桓帝话中的责怪意味,虽然很轻,不禁咬紧了嘴唇,垂首跪伏在桓帝身侧。天威莫测,即使如他,也不可有损君王的尊严。张让仿佛将自己的位置看得更清晰了些,桓帝怎么可能为了他而自毁圣听,对于他来说,黑的还是黑的,不可能因为他的情绪,就把黑的说成白的。对于所有人来说,张朔都是犯下大恶的命官,除了父亲,没有再会因为张朔的死而觉得难过。即使是桓帝,也是如此。